最近，美国总统特朗普公然违反自由市场规则，利用政治力量迫使抖音出售其美国业务。事件背后，是否反映了中美两国更深层次的实力变化和攻防差异？作为一家公司，抖音应该如何应对政治压迫，中国政府应该在这件事上扮演什么角色？
Observer.com采访了浙江传媒大学互联网与社会研究所所长方兴东。以下是采访记录。
观察者网:特朗普封杀抖音的原因之一，就是给美国互联网巨头制造了巨大的竞争压力。那么，在短视频领域，为什么国外的抖音能快速成功，而美国本土企业反而缺乏竞争力呢？
方兴东:这件事要放在互联网全球普及的过程中来看。90、90年代，美国互联网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然而，2005年后，世界互联网用户数量达到10亿，2010年达到20亿，2015年达到30亿。
事实上，在过去的十年里，每个人都在说美国互联网行业的转折点已经出现了。在移动互联网蓬勃发展的十年里，脸书当然表现不错，但并没有因为收购WhatsApp而落后。可以说，脸书在过去的10年里经历了一个转型的过程，这个转型是相当成功的。其他美国公司也是如此，包括从软件走向云计算的微软，也是比较成功的；谷歌最初专注于搜索，但也通过安卓向移动转型。在过去的十年里，整个美国互联网都在经历被动转型。然而，硅谷仍然通过智能手机操作系统和应用商店两大支柱控制着移动互联网的主导力量。然而，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从之前硅谷引领整个行业的绝对优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众所周知，欧美发达国家的网民总数约为10亿。目前，世界上有45亿互联网用户，其中三分之二在发展中国家。美国硅谷原本有先发优势，但在整个互联网被发展中国家主导后，这种优势变成了先发劣势。
在短视频领域，这种趋势已经变得很明显。不仅是抖音，国内的一批新品牌，比如快乐时代的企业，都通过AI技术做好了内容的社交化和娱乐化。这不是一个个体企业，而是一个群体崛起。美国企业只能处于追赶地位，不能再像过去十年那样轻松追赶。几年来，脸书一直在尝试制作短视频，但都没有成功。这是历史上第一次。
未来十年，全球互联网用户数量将从40亿增加到50亿和60亿，美国人更难赶上，因为市场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互联网已经从美国人主导转变为发展中国家和中低收入群体主导。
印度尼西亚的Tik Tok用户
观察者网:也就是说美国互联网巨头竞争力下降主要是因为理解市场需求的问题，而不是技术原因？那么中国企业应该如何在技术引领领域挑战美国呢？
方兴东:既有市场原因，也有技术变化。
并不是说美国互联网公司在技术领域，包括AI等新技术领域的硬实力下降了。毕竟欧美的互联网用户是一个教育水平高、收入高的群体，所以美国人已经深深扎根于互联网这个生产工具，他们把这个工具属性开发得非常好。
但对于发展中国家的中低收入群体来说，他们的教育水平并不高，更注重互联网的消费属性。互联网作为一种工具属性，主要以提高生产力、节约资金、节省时间、降低成本为目标。然而，互联网的消费是消耗时间、金钱和降低效率。因此，互联网的整个应用属性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虽然硅谷企业付出了巨大努力，但很难完全理解发展中国家的新需求。另一方面，中国互联网公司可以满足高端需求，也可以照顾中低端。例如，中国农村的互联网用户的需求与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互联网用户的需求相似。因此，中国互联网企业要想进入发展中国家，无论是用户体验，还是业务运营，都要强大得多。
因此，我认为美国公司将继续在基础技术和原始技术方面处于领先地位。但他们在互联网最具爆发力的消费领域已经不再有优势。
中国互联网这一轮的崛起主要集中在生活、消费和娱乐的方向，其中电子支付是商业模式的创新。但这也是由技术驱动的。比如国内有一家短视频公司，它的短视频部门有8000人左右，其中5000人在做算法和人工智能。
在硅谷公司眼里，这是不可想象的。你把技术研发用于娱乐吗？
但这恰恰是中国在技术领域的天然优势。比如像Tik Tok这样的企业，通过运营获取了大量用户，应用场景丰富，基于海量数据，然后进行人脸识别等技术的研发，在应用上是迭代的，效果不会比沉浸在技术中的美国企业差。此外，它有一个很好的收入模式，可以大大增加R&D的投资。所以只要能在商业轨道上崛起，基础技术自然会很快赶上。
观察者。com:抖音因其中国血统而在美印受到打压。然而，张一鸣的最新回应仍然强调，他是一家全球性公司，融入当地价值观仍然可行。
方兴东:抖音被打压，不完全是因为是中国公司。不管你是日本公司还是英国公司，只要你真的威胁到美国公司的利益，你还是会受到打击，但打击的原因、方式和力度可能会有所不同。
最根本的原因是兴趣，因为它的兴起冲击了美国互联网公司。在印度，它对美国互联网公司和本土公司都产生了影响，所以他们肯定会联手干掉中国公司。国家之间在利益面前没有简单的区分，但是不同的国家可能有不同的原因。
抖音代表了一个全新的互联网时代，相当于阻挡了美国传统互联网巨头空的增长。这太可怕了，一家高科技公司，不管你多大年纪，只要不再成长，就近乎停滞甚至坟墓。
所以最根本的原因是兴趣。你影响了别人的利益，他们也无法通过正常的市场竞争打败你，只好求助于其他途径。印度只是以政治冲突的名义增加了私人物品。美国也是如此，很多人利用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敌意，停止走私商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变成美国政府的政策。
只要你影响到美国大公司的利益，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价值观，他总会攻击你。所谓的国家安全、意识形态、制度，都是占据道德制高点更合适的理由。
美国Tik Tok用户恶搞特朗普形象
观察者网:张一鸣反对美国政府的立场是否过于软弱？他应该如何回应国内网友的民族主义情绪，还是只在商业谈判中对股东和员工负责？
方兴东:我觉得不能说是软弱，因为从来没有人走过这条路，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你突然脱了他的胳膊和腿，这对抖音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很难很快做出最好的反应。
但我也认为它能够迎接挑战，有机会赢得这场战斗。有运营空，无论是动员用户，联合中美等企业，还是诉诸法律，以及国家力量。直接销售，虽然不是最坏的选择，但绝对不是最好的。
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最根本的出路就是自下而上做好自己的产品和客户服务，这是它的基础。
一个互联网平台应该是全球性的，比如微信，理论上各国的人都可以用。因此，它必须面对各国的国情，200多个国家，各有各的烦恼，需要你做出更好的产品。
比如数据管理和用户权益保护每个国家的法律都不一样，欧美会更严格，发展中国家会更宽松。到目前为止，我们的BAT基本没有受到全球化的洗礼。他们有很多国内习惯的做法，放在国外是不可行的。
面对全球化的道路，张一鸣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必然会遇到起起落落、政治问题、商业问题等社会文化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你才能真正成为一家全球化的公司。这些艰辛是不可避免的。
现在中美关系处于低谷，但他必须根据道理，借助用户和产业链上的其他人，包括国家的力量，进行争辩。如果你想建立一个全球基础设施，你不能简单地把生意做好，而是要发大财。
就像美国的跨国公司一样，他们有行业协会，有政府的游说权，有完整的公关体系。在法律和合规方面，我们中国公司只能在交学费的同时提升自己。我们真的需要加快辅导班的速度。
观察者网:你认为中国政府能在这件事上帮助企业吗？
方兴东:维护国内企业利益，让他们在海外市场得到公平待遇，是国家的责任。只是到目前为止，中国企业的全球化主要是以商品贸易为主，很少涉足文化服务市场。因此，过去我国政府并没有把中国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的利益作为国家的战略利益或者核心利益来进行保护。
核心利益是什么？就像钓鱼岛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你对中国企业做，基本上不用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别人就会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趋势。如果能让对方付出沉重的代价，情况就会不一样。对此，高层管理者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为什么美国公司在世界上有这么强的竞争力？背后的美国国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美国政府一直把企业的利益作为自己的首要利益，因为企业可以不断为国家创造价值。在和平时期，全球企业对国家的战略意义甚至可能比军事重要得多。
这么多中国企业在印度被禁，我国损失巨大，其重要性可能不亚于钓鱼岛。Tik Tok原本是中国互联网全球化的先行者，它的成功将带动众多中国企业走出去，具有国家战略意义。
Tik Tok和华为代表着中国国力的多层次崛起。华为在硬件领域和新技术研发方面对美国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Tik
Tok等互联网应用对国家软实力同样重要，都值得国家全力支持。
当然，我们的政府也应该考虑贸易谈判和各种影响，但抖音事件应该被视为国家的核心利益之一。
观察者网:最近，Tik Tok等应用也被国内法院判定为侵犯用户个人信息。国内APP导致用户隐私泄露是普遍现象，国外监管部门对此类问题也非常敏感。中国企业出海有自己的理由吗？
方兴东:这确实是整个中国互联网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一方面，我国在隐私保护领域的法律制度还很不完善；另一方面，现实中也存在不守法、执法不严的问题。许多中国互联网公司正在以牺牲人民利益为代价获得增长。即使是像英美烟草这样的公司，他们在中国的许多做法也不会在国际上奏效。
但是抖音，一旦他们出去，他们会有个人感觉。无论是被罚款、被起诉，还是依靠自我认知，他们都会逐渐建立起真正符合国际标准的基本行为准则。而且，在形成这样的规范时，应该平等对待所有用户。要想保护欧美用户的权利，就不能继续侵犯国内用户，因为对于商业公司来说，歧视性政策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
建立高标准的隐私保护是中国互联网公司做大做强的必由之路。短期内可能会牺牲一些利润，但长期来看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念提克
经过这次洗礼，像Tok这样的公司肯定会快速提升自己，这是全球化带来的好处，也只有全球化才能迫使他们进步。
另一方面，政府不能盲目保护企业。对于一个拥有10亿用户的企业来说，面对不同国家不同的人被起诉是很正常的。如果用户遇到任何问题，应该允许他们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解决。如果他们应该举报他们，他们应该批评他们。政府该罚就罚，违反了什么法律就按什么法律程序处理，都是为了鼓励企业改进。
对此我们应该有一个正常的态度。这么大的企业被起诉很正常。为什么美国的大公司有这么多律师？诉讼也是他们业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会因为几个案子这个公司就倒闭，所以没有必要放大正常的诉讼。建立跨国公司的法律能力也非常重要。
观察者网:在法律层面，国内互联网巨头也被指干涉司法判决，甚至地方政府可能会对其有一些地方保护主义。我们国家是不是也应该鼓励用户在利益受损的情况下起诉这些互联网巨头，督促他们提高产品标准？
方兴东:没错，很多地方所谓“中国特色”的做法，都会损害企业的长远发展。尤其是像BAT这样资源比较多的垄断企业，不在乎媒体的批评，甚至媒体也很难批评。他们也会花很多钱，让学者做研究，为其代言，学术界很多人都被收买了。比如反垄断领域有影响力的专家，往往会以各种方式去公关。
在欧美国家，这些行为绝对是大错特错，必将受到严惩。但是，我们很多企业还没有走出中国，已经习惯了各种问题，最终变得根深蒂固，难以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像抖音一样走出去。出去之后他就知道游戏不能这样玩了。你操纵法律，收买记者，编辑学术圈。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会对整个公司的声誉造成很大的打击。
在中国，人们现在视而不见，不正常的事情变得正常，这将大大削弱企业的全球竞争力。这也是中国企业无法走出去的重要原因。
观察者。com:西方国家对中国社交媒体的另一个批评是内容审查。但是现在美国的社交媒体，比如脸书，也加强了对内容的意识形态审查。这会对互联网和整个社会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吗？
方兴东:内容审查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涉及到很多意识形态。但总的来说，尤其是“剑桥之门”之后，美国基本认同信息不是纯粹自由的，必须经过审查。
然而，审查的重点因国家而异，这是人们在国际场合更多讨论的问题。在儿童色情、个人隐私包括反恐等问题上有一些共识，但也会有分歧。我觉得目前遵守各国的当地法律可能是一个内容平台公司最好的选择。你很难把中国标准直接搬到其他国家。在国内，你可能需要更多地关注社会稳定和政治稳定的问题，但在美国可能会有很大不同。
因此，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好在大家的共识越来越多，至少欧美国家认同。内容需要检查。只是这个标准怎么定没有统一的看法，目前还是一片浑水。
美国市场目前真的太意识形态化了。不跟你讲道理，就是选择性执法。不过欧洲在制度建设上还是比较好的，只要你遵守它的合规要求。
我认为，全世界都应该努力建立一个公开透明、公平合理、能够得到大家一致认可的制度。只要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正常经营。如果你违反了任何条款，你将受到相应的惩罚。在制度之前，不同国家的企业都是一视同仁的。只有这样，企业才能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相比之下，欧洲在这方面更胜一筹。当然，欧洲经常会受到美国的政治压力。然而，我们应该对未来保持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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