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 酒友

栏目:财经 2021-09-17 19: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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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赵头最初相识时,我二十有四,他年过四旬。思忖缘起由来,因我表妹夫的叔伯哥哥与他一个单位,而且是他的头儿,中间有人拉扯便成了朋友。与老赵头经历的往事,未必全部转化为记忆,我从脑海里努力打捞曾经,终因时光流逝只能记起几件与酒有关的小事。

听旁人唠叨,老赵头属于晚婚,讨媳妇困难。他年近三十才娶上老婆,并且比老婆大七八岁,所以他很少透露自己的真实年龄,连我与他交往多年,也不知内情。

有一次喝酒,我问他到底多大了?他嘿嘿一笑,这个,酒知道,你就从酒精度数上猜个大概吧。酒精度数有三十八度,有四十二度,也有五十三度不等,我哪能知道?这纯属逗我开心呢。老赵头听后哈哈大笑,要不你从我酒量上猜吧,便一个劲催我喝酒、喝酒。

老赵头于我,实有以酒会友之嫌。他长得有点像弥勒佛祖,身材魁梧,长耳垂,又大腹便便,大肚不但能容下欢乐忧愁,更能盛白酒、啤酒和红酒。嫂夫人常说:“让你哥少喝点,喝醉了拿你是问。”我作为愚弟哪敢对老赵头吆五喝六,他又把嫂夫人的话当成耳旁风,结果每每喝得一塌糊涂。家人拿他也没办法。

后来熟悉了,我经常去找老赵头,听他谈天说地。他年长许多,精通人情世故,一杯酒下肚,就能让他滔滔不绝。老赵头性格倔犟,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经常拌嘴。他说“结婚证就是卖身契,它让两个自由人变成了奴隶”,并一度怂恿我过单身生活,可我还是背着他谈恋爱,继而走进婚姻殿堂。我婚后偶有小吵,便跑到他那里蹭酒解愁,他说啧啧,后悔了吧。本来有几分沮丧的我,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我说非过出个样子来给你看看不可。

那年因为组织调动,我和老赵头到两个不同乡所在地工作,我距县城五十华里,他距县城二十华里,他的工作单位紧挨公路边,是我必经之地。老赵头常埋怨我路过时不落落脚,打个尖,就着小酒叙谈一番,他几番邀请我都没应承。那时我正值壮年,整日忙于事业,老赵头工作任务大,也忙,不想难为他,既浪费他的精力,又破费他的钱财,还是互不打扰好。

有一天心血来潮,看天色尚早,回城路过便到老赵头单位找他,他刚醉酒醒来,洗一把脸出屋招呼我进院。同事说他中午到村里办事喝多了,路上撞见一户人家办丧事,跳下车直奔灵棚,上了十元份子钱,跪下磕头嚎啕大哭,随行同事赶紧把他拉起塞进车里。院里同事说着老赵头的丢人事,笑得前仰后合。我不这么看,我知道老赵头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有难,再说,那时的十元钱能顶现在的一百。

我有个瘦高挑儿朋友,是经老赵头介绍认识的。煤改气之前,我在平房居住,每年都要拉几吨煤炭,拉煤用车只好烦老赵头帮忙,他家祖居县城,乡亲多,就介绍用瘦高挑儿的拖拉机。第一次拉煤,我们三人喝得酩酊大醉,酒后瘦高挑儿开车与人剐蹭,被人狠揍一顿。第二天听说后我买东西与老赵头去看他,老赵头说,你这吃饭花钱,看人花钱,还不如雇车呢,我说只要乐意便是开心吧。

我岳父去世时,通知老赵头来攒忙。他说,我浑身都是力气,别的不会,我就负责劈柴吧,他一个人劈了一大垛柴禾,丧事没有用完。岳父活了八十一岁,按当时超过八十就算喜丧来说,顿顿有酒有肉。几个与老赵头熟悉并知道他底细的人,就撺掇他喝酒,但他只象征性喝几杯;老赵头说,治丧期间醉酒出丑,多丢人啊。看来老赵头还是掌握分寸的。

老赵头嗜酒,贪杯,爱酒如命。有一年,我发现一个秘密,他窖藏一坛好酒,我说分一半与我。老赵头嬉皮笑脸对我说:“唯酒与女人不外借。”我说你是个小气鬼,我还不稀罕呢。随后他说不是不给你,我这是七十度枣木杠酒,你不敢喝,要不你尝尝,我喝了一口,确实够冲的,辣得我呲牙咧嘴,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

相熟的朋友都知道,酒桌上的老赵头喝多了,打个盹照样喝。我戏言:“有的人喝酒能睡着了,有的人酒醒了还能继续喝。”他一愣,马上睁开眼,露出狡黠的目光,冲我一边呵呵地笑,一边对我说:“打住,你是不是还没有走圈啊。”他精的很,一点都不糊涂。

老赵头自小没养成刷牙的习惯,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引人注目。酒桌上有人嫌他不讲卫生,让他漱口。他振振有词:“我呼吸是漱口,喝茶是漱口,吃饭是漱口,喝酒更是漱口和消毒,你干嘛非要让我拿个刷子在嘴里来回鼓捣呢?”

平时他不修边幅,衣着随心所欲,邋里邋遢,但说话底气十足,嗓门洪亮,论人论事,为人坦荡,就连粗俗之事也不避人耳目。比如酒桌上遇到要顺气放屁,老赵头处世不做作,做人不掩饰,无论面对初交还是旧雨,他不拘小节,下气如雷,毫不顾忌。

距离制造时空的障碍。因去年秋后我到海南暖冬,与老赵头间隔半年没有音信。五月份从海南回来后,有一天我带着小外孙去公园里玩耍,碰到一位打扫卫生的老伯,当得知他和老赵头是一个村时,闲扯中提起他,老伯说:“他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我感觉十分意外,便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老伯说:“大概是正月中下旬吧,具体日子不记得了。那天几个朋友去他家做客,中午喝了不少酒,下台阶摔了一跤,拉到中医院,后转到邢台,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回家说与妻子,她也很震惊,说:“怎么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呢。”

隔天我碰到瘦高挑儿朋友,埋怨他没有通知我老赵头离世。他说:“你在海南,那么远,通知能回来不。”我说起码可以给他上个份子钱,他说:“钱不是万能的,能见上一面吗?能挽回他的生命吗?没用的。”我听后哑口无言。

去年入冬前,我与老赵头相见,劝他去海南暖冬,也是他女儿的意思,他大女儿在海南万宁有两套房产。老赵头不为所动,说离家远了就没酒友了,我说你可以找我啊,他撇撇嘴,你现在不怎么喝了,没意思。

老赵头还说,听说你好写点东西,今后如果写到我,不要提真名,酒仙、酒圣一类不要写,如果现在我喝死了,我喝的酒,小型闷罐车盛不下,就用“酒罐子”吧。我觉得用它是对逝者的不敬,只好改用“酒友”了。谁知他一语成谶,最终死在饮酒上。

去年冬最后见他的那一面,也是今生的永别。可我总算知道了他的真实年龄,据公园打扫卫生的老伯说,挽联上写着他终年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