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泉州3月15日电 “我不恨老板,但总是有哪个环节不给力。我只想问,为什么那个酒店不合格,还要给我们去住呢?我希望这个事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公平公正的交代。”福建泉州欣佳酒店坍塌事故幸存者王昭在接受中新网记者专访时如是说。
34岁的湖北荆州人王昭,是3月7日福建泉州欣佳酒店楼层坍塌事故的首位逃生者。同行4人,他的父亲王润章、表弟周雄已经遇难,所幸,他的妻子央红也逃了出来。
当中新网询问王昭需要带什么物资来探访他,他只说,拿几个口罩吧,老家要来人了。图为王昭。张斌摄林春茵摄
“我们住的酒店塌了,这怎么可能呢”
3月7日晚间7时刚过,王昭正准备往电视旁的篮子拿个橙子吃,央红躺到了床上。咚!大楼底部传来一阵闷响,地板剧烈抖动,“不好,地震!”王昭扑到妻子旁边想拉她,一条腿刚跪到床铺,一条腿还悬着,两人被猛地掀起腾空又摔砸下来,粉尘瞬间填满他的口鼻。
灯黑了。翻腾的那几秒钟,王昭看到窗外有光照到墙上,外面要亮得多。动荡稍停,王昭喊了两声央红,央红慌张地应了他,两人朝有亮光的地方爬出去。他们滚爬到一处稍微平稳的地方,看到原先的地板翘起七八十度,而他们站到了翘得最高的地方。一堵倾斜的墙面塌陷出六七米高的陡坡,几乎是不假思索,夫妻俩连滚带爬冲了下去。
这时,王昭这才发现并不是地震,四周的房子都没倒,只有他们的房子倒了,“我们住的酒店塌了,这怎么可能呢?”
央红腿站不稳,瘫倒在地,后来住了院才知道她的脚骨已经裂了。王昭叫了几声父亲王润章的名字,残断的钢筋挑出墙体,有人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哭喊,没有人回应。
王昭腿控制不住地抖。他俩都没了鞋,也都顾不上了,分头又跑回去找表弟和父亲。翘起来的地板和坍塌的钢条塌陷成一个个黑窟窿,“我当时有了勇气,钻下去找我表弟”,叫了两三分钟,周雄没声音。困在下面的人喊起来,叫王昭不要动,免得第二次坍塌。
王昭弓着腰站在黑洞里,又叫了四五分钟,怕周雄不能说话,他叫周雄能应的话敲点东西,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没有人应。过了十来分钟,王昭听到消防车的声音来了。泉州市消防救援支队队员们给了王昭一双消防队员穿的靴子,和他一起寻找幸存者。
直到8日凌晨两点钟,王昭找到了周雄。“我表弟是我扒出来的,他在床上,我最先摸到他的手,没有生命迹象了。”王昭说,他想把表弟带出去,然而消防救援队员都在忙着搜救生还的幸存者,场面一片混乱,“我也很迷茫,不知去找谁。”
厦门蓝天救援队是最先到达的民间救援力量,也是最先运出遇难者的。王昭发现队长水草“是个女的”,“她走近我,我往后退;告诉她,我是湖北来的,在隔离中,她说没关系,继续走近我。”
让王昭印象最深的是,房子都倾斜了,救父亲的地方有块松动的大石头,水草第一个站了上去,王昭提醒她,“但这个女的她一点都不怕,还转过头和我说,没事的。”
蓝天队员们找到了他的父亲和表弟的遗体,为之默哀。“我记得他们站着不动好几分钟,只有衣服上的光是亮的、跳的。”王昭闭上眼睛,“我一整夜慌乱、恐惧,突然空下来,感觉到那种生命的尊重和平等。”
“他们劝我,你节哀,我们都尽力了。”王昭说,“人在这种事情上遇到这种帮助,我是很感激的。”
福建泉州欣佳酒店坍塌事故幸存者王昭接受中新网记者专访。张斌摄 林春茵 摄
“我是湖北人,这有什么错呢?”
天亮了。父亲和表弟被送去了殡仪馆,央红被送去180医院。蓝天救援队把找到的手机给了王昭。王昭衣服被刮破了,消防员给的靴子鞋底也掉了,头脸都是灰。他本来想去殡仪馆“陪陪那两个”,医护人员劝慰他,“那么多人,要统一安排的”,他又只好作罢。
他这里坐下,那里坐下,只是不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人向他打听,他说,“我是湖北人,离我远点吧”,那人瞬间就走了;也有人说没事,给他发烟。越来越多消防车来了,记者也来了,“我坐在马路边上,都看在眼里”,也有警察问他,“我说我是隔离的,他说没事没事,你坐过来。”
王昭说:“已经发生这个事了,不想因为我再吵闹。我毕竟是隔离人员,我知道大家心里对我有这种歧视,可是,我是湖北人,这有什么错呢?”
他很迷茫,也不敢给家里母亲打电话,“我都不敢跟她说,我爸去世了”。
父亲王润章1965年生的,这五六年都跟着王昭两口子在泉州做些小生意,前几年生意很淡,这几年慢慢站稳了脚跟。两个孩子大的只有10岁,放在荆州老家。王涛前年把父亲劝了回去,在家里毕竟轻松些。
腊月二十六,王昭和央红回去荆州过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他们在老家隔离了40天。“再不开工不行了”,王昭却发现复工也找不到人手,他和父亲商量,“疫情来了,带别人出来不好带,你先来帮我顶一下”。表弟周雄愿意跟着过来找活,“找点钱再回家盖房子娶个媳妇”。
楼塌后,王昭被安置到另一个酒店继续隔离,直到12日才解除了隔离。央红出院后,也到酒店和他一起住。身份证、两万元的现金、衣物、首饰包括汽车钥匙和房门钥匙,都遗失了。他们一无所有。
好在社区工作人员非常照顾,一日三餐送来,还给他们买了衣物。王昭只是整夜整夜睡不着,官方指派了心理咨询师来为他纾解,又开了安眠药,他还是睡不着。一个口罩之前戴着还合适,出事后这两天,王昭人形消瘦,口罩已经挂不住了,说两句话就往下掉。
“碰到疫情没办法,请不了人有什么办法呢?”王昭现在用的是父亲的手机,已经在楼塌时摔破了屏幕,每次戳过去录的日常视频重放,都正好戳在裂开的点上,那一点点微微的刺痛,都让他难以承受。
“我不恨老板,我只要个公平公正的说法”
从荆州开车到泉州,需要12个小时。出发前,泉州社区对接工作人员已经告诉他,要在酒店隔离14天,费用自己承担,一人一天两百元左右。
王昭算了下,四个人集中隔离要一万多,他和对方商量了下,“健康证都有,又隔离了40天那么久”,希望能居家隔离。工作人员拒绝了,按文件要求,重灾区来的,都得集中隔离。
2月26日凌晨4时下了泉州高速,王昭直接导航到了泉州鲤城区欣佳酒店。酒店房间位于四、五、六层,穿着防化服的前台和医生给他们量了体温,王昭交了6000元,拿了612、614和616三个房间。
王昭说,这酒店单号对着马路,双号靠里侧,后来房屋倒塌往外倾斜往单号去的,双号翘起来,不少隔离者正因住到里侧才免于一难。王昭印象里,房间都挺宽,装着木地板,贴着墙纸,新崭崭的。
房间和房间中间,有钢梁隔着。房客和房客之间,也有隔阂。除了自家三间房有时互相送个零食水果,其他房间连面都见不到。王昭登记入住时,登记表上已经有湖北黄石、黄冈来的,还有从温州来的,重庆万州、河南南阳和安徽等各地。
“我们都是从疫区来的,看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说话”,王昭说,“但我们都明白基本上都是老乡。”
在黄金救援72小时的三天三夜里,死亡或者幸存的消息不断传来,王昭默默地哭了很多次。他还记得那位唐医生,人很高,一天来量两次体温,非常和善。他也记得前台那个湖北小伙子,他说他人都没离开泉州也被隔离了,时间到了也没地方去,干脆留下来在酒店做前台。
父亲去世,头七也过了。“我们一起出来四个人嘛,一下两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其实,你想想一个人躺在那里也怪可怜的,冷清清的,我们也不能去陪他。”王昭说,对这个突发噩耗,“我不恨老板,但总是有哪个环节不给力。我只想问,为什么那个酒店不合格,还要给我们去住呢?我希望这个事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公平公正的交代。”
据泉州市应急救援工作领导小组3月12日通报,此次欣佳酒店坍塌事故已致29人死亡,42人受伤。3月12日现场搜救工作结束后,国务院成立福建省泉州市欣佳酒店“3·7”坍塌事故调查组并开展调查工作,重点查清非法建设和违规改造问题,查清欣佳酒店违规经营和为何被选定医学隔离观察点问题,查清有关部门的失职、渎职问题。
24岁的周雄,在表哥王昭眼里“勤快,乐观”。他们约好了有空闲时一起去逛泉州的古街古塔,然而,周雄到泉州时是凌晨四点,他离开人世时是夜间7点,他从未见过泉州的美景,只有欣佳酒店里的10天。
王昭犹记得,近千名消防救援队员驰援而来的那天,现场亦涌现近百名爱心志愿者,他们依照泉州古制,煮了上千个鸡蛋和几大锅线面糊,为进入生死场的人们祈福驱邪。
他决定以后继续留在泉州,“我们呆泉州很多年了,这个地方总体很不错,人也很热情,我们对这个地方很有感情。”
责任编辑:万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