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同桌电影 一个蒙冤少年的沉默半生

栏目:民生 2021-11-30 10: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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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周玑工作室原创

摘要:昔日的少年不再年轻了。15年前瘦得皮包骨,后来长出肌肉,现在又胖了,小肚腩逐渐肥软。2005年,山东临沭二中校园奸杀案后,王广超的人生滑向了另一个方向。同桌张志超被认定“强奸”,判无期徒刑,他被当作“共犯”关押13个月后释放,直到今年才改判无罪。原本立志考学的少年,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在异乡以开货车为生。漫长岁月里,他从未向身边人吐露过往事,像在一个黑匣中,独自背负屈辱和愤恨,低着头沉默过活。

文字|周航

编辑 | 陶若谷

一个

副驾驶有一副耳机,最简单的手机随赠款,王广超一上车就戴上。哪怕同事跟车,一路也说不上几句话。白天他大多在路上度过,听书消磨时光。不听武侠玄幻,不听谈情说爱,而是听路遥、莫言、贾平凹。书里那些农村的故事,他听着像过年时老人在饭桌上讲的家乡旧闻,情节曲折离奇,但真实可靠。

王光超开车总是带着耳机。周航

窗外是繁忙的商路。每周六天,从宁波送货到上海,都要途经杭州湾跨海大桥——一座造价高到“用人民币堆起来的”海上桥梁。运海鲜的最多,其次是送新车的,再往后,就能排到王广超这样运零部件的货车。

生活再普通不过了。早上8点,我拿着各种类型的带刺铁丝网套上岗,有的被装箱放在木架上,有的被涂上涂层放在金属架子上。9月21日,王光超装货完毕时已过10点。从工厂出发,经过初秋的绿野后,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

速度95码。六七年下来,右脚已经有了肌肉记忆,往油门一放,就是这个数字。去年他一共跑了287趟上海,路线不复杂,只有三个口子要拐。拐弯也成了肌肉记忆,偶尔分神错过也不碍事,下个路口再绕回来。不需要导航,浙江省的高速网线都装在他的头脑里。

他觉得安全可靠,因为两边都有空车。他从不抢道,轻易不超车,很少按喇叭,甚至慢慢刹车。唯一的变化就是坐姿,通常像被检查一样往后站,长时间坐在方向盘上,用手肘调整方向。

只出过一次事故。六七年前的一个下午,回宁波路上,困乏间撞上拦路的水马,一连碰倒18个,人和车没事,赔了交警队快两万块钱。回到家他一直后怕,和妻子念叨,要是撞上了别的,可能已经没命了。

你开得越久,就越胆小。你经常在路上看到车祸,车头被夸张地扭曲了。去年的一个台风天,桥上的应急车道上躺着两个集装箱。路过的时候他很慌张,但只要客户需要,他就必须下车,车摇得很厉害。他慢慢地跟在其他车后面,30多码远,还戴着耳机。

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他尤其喜欢《红楼梦》,惊叹于人物判词的精妙,有的特意听过两遍,可惜还是没记住。只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贾府遇难,评书先生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光超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他自己的生活吗?

昔日的少年不再年轻了。15年前他瘦得皮包骨,后来长出肌肉,现在又胖了,小肚腩逐渐肥软。每日开车,皮肤晒得黝黑,特别是左手,比右手还黑一层。去年搬货,他被铁丝划了一长道口子,20公分的伤疤至今清晰地留在小臂上。身上再没有其他伤痕,15年前在看守所被扇肿的脸颊,螺丝刀刺痛的脚踝,电棍刺激的皮肤,早在岁月里愈合了伤口。

那一年,他大一,在山东临沭二中读书。2005年2月,同桌张智超被判犯有强奸杀害同级女生罪,判处无期徒刑。另一名学生指出他是共犯。他因“庇护”张智超被判缓刑三年,在拘留中心呆了13个月后被释放。

人生就此滑向另一个方向。从看守所出来后,他就辍学了,生第一个孩子时才20岁。家里人安排的婚事,根本谈不上主见,因不满法定婚育年龄还交了罚款。

他的妻子叶婷,只在一所中专学校学习了一年就去了上海工作。亲戚们提到,这个年轻人在看守所受到了委屈。女孩相信亲戚不会坑自己,只觉得王光超好可怜。叶挺个子不高,圆脸,长相也不出众,但王光超看到就认出来了。“至少我能配得上。”。

如今,32岁的王广超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11点45分,从宁波出发一个半小时后,他拐进服务区吃了个饭。一碗三鲜面,25块,浇头吃完了,面没吃几口。他说,看守所把他肠子饿细了,每天早上一碗清粥,正餐一个窝窝头,唯一的肉是偶尔漂浮在汤里的油渣。

除了吃饭和抽烟,他几乎不消费。我脚上那双黑布鞋是网上买的,15块钱。工厂门卫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气,从不出去花钱。“三个孩子要养。”。

两年前,为了孩子上学,他在老家山东临沭县贷款买了套商品房,115平米,42万,每个月还两千多。父亲在老家帮他带孩子,妻子在宁波做质检,每月加班二十几天,到手也就工资三千多。为三个孩子挣钱就是他现在生活全部的重心。

王广超和他的妻子在工厂宿舍。周航

大儿子六年级,上学期考了全班第一。玩具,零食,什么都不要,只提过一个要求,问能不能买个手机。还问他知道“吃鸡”吗,同学都在玩,他没听说过。又问王者荣耀,这个他知道,“几个小人在里面打架”,但没玩过。他跟儿子说,要考上大学才给他买手机。

有时候王光超会想如果上了大学会怎么样。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这么早结婚。今年,最小的儿子3岁。妻子觉得有点压力,但王光超觉得还好。他相信总会有未来。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们谈谈吧”,欠妻子一枚婚戒,“我们谈谈吧”,“等孩子长大了再说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开着车,眼睛盯着前方说。

到上海全程186公里,南方低矮的灌木丛不断从窗口穿过。只有跨海大桥护栏的颜色在变化——为了防止司机疲劳,从南到北分别刷成了红、橙、黄、绿、青、蓝、紫。王光超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透过玻璃窗望出去,海水是浑浊的,像一层沙子,而不是蓝色的波浪。

2

如果时间可以追溯,王光超最愿意回到2005年2月12日中午。元旦第四天,太阳太高了。他穿着棉袄在屋里,和父亲一起炒饺子,警察还没出现。

父亲念过高中,一心想要他上大学。第一次中考,他只进了一所普通高中,父亲让他复读,才考上临沭二中。刚刚结束的分班考,他物理考了全班第一。那时候只知道要考大学,也不知道一本、二本、三本的区别,到现在他也不是特别清楚。

警察把他带走时,他父亲以为他只是配合调查,直到儿子没回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王家在镇上条件原本还算不错,王父做苹果生意,经常去烟台拉货回来卖。儿子出事后,他在路上都不敢和熟人打招呼,低着头快速走过,“就跟乞丐一样。” 家里的小卖铺也低价转让商品,匆匆关了门。夫妻俩只是闷头种家里三亩地,一季小麦,一季花生。

前几个月,王广超想到看守所外出后继续学习,但案件拖了下来。他每天剥大蒜,从早到晚,一天10公斤,大拇指指甲掉了两次,就在那呆了13个月。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心情学习了。父亲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觉得儿子还是有罪,所以肯定不会回高中。

王广超从小就是内向、乖巧的男孩,甚至有些自卑。初三去县城复读,同学几乎都是城里的,没几个人像他一样住宿,同学去网吧打游戏,他也从不参与。

在看守所的经历让他更加沉默。王的父亲回忆说,王光超出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笑了,整天苦着脸。

从初中直接进入社会,年轻的男孩全靠家人出主意。他听从父亲建议去了技校学电机,回来后开了个维修铺子,修水泵。可是买一个新水泵才一两百块钱,修理哪能挣到钱?他又到宁波投奔舅舅,6万块买了辆二手货车,有4万都是借的。

最早的时候,他在宁波镇的十字路口拉散货,排着货车,挂上“货车出租”的牌子,留下联系方式,等着雇主上门。有时候一天去上海两次,早上五六点就得起床,晚上还要在车上睡觉。夏天蚊子多,冬天总是风吹进来,两床被子完全无动于衷,冻得瑟瑟发抖。

宁波镇路口拉散货的货车。周航

“总不能一辈子开车,不如去闯一闯。” 听妻子这样说,2017年初过完年,他又去了深圳,投奔在那里卖房子的表姐。

高层建筑遮住了天空,看不到太阳。第一次在深圳,王光超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不够用”,太多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以为卖房就是在漂亮的大堂介绍沙盘,实际上一个大办公室,30多人同时在打电话。也不知道要穿西装,花几百块钱买了一套,穿了一年多,脏了就拿湿毛巾擦擦。第一次使电脑,输入客户反馈,“x先生没有买房意愿”,一根手指慢慢敲,碰到有购房意愿的,就拿个本子偷偷记下来。

这家机构的经理一年卖很多房子,都是靠大学生打理生意。他没有任何人脉。工作一年了,还是怕打电话。每次说话都要给自己打气,只能靠租别人不喜欢的账单维持生计。

相比卖二手房各种门门道道的“心累”,他更喜欢开车,虽然“身累”。他喜欢一个人跑在外面,只要送好货,不会有人管他。和律师、记者交谈,他总是不安地搓着双手,露出孩子般局促的眼神,但一坐上货车,属于山东男人的自信就回来了。

9月21日下午1点30分,货车驶出高速,拐进上海松江的一个工业园区,零部件将在这里组装,销往世界各地。

他一摇手,门卫心领神会放行。这是一家德企,管理严格,厂区禁止吸烟,但车里是他自己的小天地,等叉车工的间隙,他盘起双腿,架在方向盘上,点上了一根烟,享受片刻的休憩时光。

到宁波之前,他不抽烟,所以卡车司机互相尊重,抽烟。我只抽口感柔和的细烟,十几块一包,一天半。德国一家企业工厂有三名叉车工人需要处理,而且他们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否则,如果对方遇到困难,他将不得不等待。像往常一样,打完电话后,不到十分钟,对方就开着铲车去卸货了。

公司负责人觉得,他交际能力强,会递烟。但王广超说,主要是因为自己听话,对方有什么意见都会应着。对方卸货时,他跳出车厢,一直在旁边陪着,不时地搭把手,不像另一些司机闷头坐在驾驶室。

公司对王光超的工作非常满意。厂长沈明说,司机们过去常常在送货后睡在服务区,晚上拖着脚步去领加班费。更糟糕的是,他们用公司的车拉私货。王广超总是准时回来,毫不拖延。全厂年产值近5000万,他送了一半。

还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原先拉散货认识的老板惦着他老实可靠,邀请他成为正式员工,年薪十万,交三险,待遇比以前的司机高一截。叶婷给他分析,深圳机遇多,但开货车更脚踏实地,一个在天上飘,一个在路上走。于是他回了宁波,结婚前他听家里的,结婚后就听老婆的。

这家工厂有数百名员工,其中70%来自其他地方。沈明不能和许多外国雇员住在一起。他喜欢安静,而外国人喜欢喝酒,所以很热闹。王光超不一样。躺在床上下军棋也会关掉声音。每天晚上,西山丽一关灯,王光超就去睡觉。这个年轻人也很有礼貌。有时候两个人出去吃饭,他抢着点菜买。

有一次,沈明看到王广超在宿舍看书,特别诧异,这么多年,外来打工者来来往往,他从没见过有谁拿起书本的,“何况一个开车的”。

其实王光超只买过这本书一次。他在网上说30岁必须读四本书,《狼道》《鬼谷子》《人性的弱点》《墨菲定律》,翻了好几页都没读。

沈明专门问他什么学历,王广超只说初中毕业,一点没提高中的事。走出看守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未向身边人吐露过往事,像在一个黑匣中,独自背负屈辱和愤恨,低着头沉默过活。

踏实、安静、安静是同事对他的一贯印象。王光超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很少和家人联系。“没什么好说的。”。近两年来,王光超频繁向沈明请假,没有说明理由,直到案件最终审理。沈明觉得不可思议。这一事件超出了他对社会阴暗面的想象。“电影里的东西怎么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冤案平反的新闻占领各大客户端头条后,王广超收到很多同事的微信——“是你?”

王广超和张智超与律师合影。图片由北京大榭律师事务所提供

3

王光超也不是没有奋斗过。在看守所,他多次翻供,向检察院喊冤,但都没有结果。要求见律师。律师来了,告诉他,认罪,缓刑,开庭后出来。当时他还不明白“缓刑”的意思。后来才知道,每次见律师都要再交200元。

出来后有一段时间,王广超睡觉总是惊醒,因为在里面半夜要站岗。但这样的生物钟大概延续了多久,他已经记不清了。15年过去,往事已像镜子的碎片,很多细节难以拼凑。

只有那些情感是深刻的。一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是张智超干的,那是女孩失踪发现尸体一个月后的事,他怎么可能一个月不反常?同时,毫无疑问,警察会抓错人。

后来是恨意:张志超害了自己,让最好的朋友无缘无故被关一年多。2012年,张志超的母亲找到他,哭着说儿子被冤枉时,他根本没法冷静,不听辩解,愤怒地赶走了这个曾经给自己带过饺子吃的阿姨。

后来,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母亲说,从古至今,任何寺庙都没有冤死的鬼魂。普通人能做什么?他是这么想的。

2013年,张志超的母亲再次找上门诉说冤情,王广超将信将疑。他和父亲通了个电话,无奈地说,如果真是冤枉,“那也没办法了”。叶婷记得,那段时间丈夫经常回忆往事,诉说15岁那年遭遇的非人道对待,叶婷听着都起鸡皮疙瘩,打断丈夫让他不要再想了。

王光超自从被错判入狱后,变得胆小怕事。在宁波的工厂里,他没有很深的朋友。如果他从上海早点回来,他会和同事们打几场台球。球的风格也很保守,从不大力抛投,擅长轻推,同事调侃他吃不饱,他从不反驳。

沈明觉得,王广超的谨慎多少和那段经历有关,一个少年,遭受那样的刑讯逼供,换谁都会绝望无助,自此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撞上不幸。

年初,我在再审庭又见到了张智超,但王光超一下子认不出来了——那个胖乎乎的圆脸同桌此刻瘦得像个陌生人。重获清白的那天,两人在法院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了一晚。他发现曾经爱笑的张智超比他自己更沉默,甚至有点迟钝。第二天醒来,张智超把酒店的被子叠成豆腐块,王光超突然感到难过。“没人告诉他酒店没必要这么做。”

2020年初,无罪开释当天,王光超和张智超相拥在法院门口痛哭。图片由北京大榭律师事务所提供

那几天,王广超也去祭奠了爷爷,父亲一边烧纸,一边哭得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隔着另一个世界告慰老人,“事情查出来,你孙子不是劳改犯了。”

然而,关于此案的困惑仍然存在。那一年,一位重要的证人,同级男生王旭波承认听到女生尖叫,并说她在女生尸体所在的洗漱间前遇到了张智超和王光超。15年来,王光超从未试图找到王旭波。他觉得找不到,不敢找。“如果你说任何关于闯入房子的事情,你将再次被逮捕。”。

也很少谈及此人。只有一次,他趁着酒劲说, “这个人肯定有问题”,言语间难得提高了音调,“为什么听到女孩尖叫却不报告老师,而是在发现尸体那天才突然开口指认?” 但也仅此为止,推动案件的重新调查不在能力范围内,他不再多想。

他更多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如果当年他和张智超互换角色,他可能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而他的母亲连一个字都不会读,而且她从来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所以她当然不能像张妈妈那样顽强地上诉。

现在他们偶尔微信联系,都是王广超主动,简单聊上几句。而除了张志超,王广超连一个高中同学名字都想不起来。初中同学建了微信群,他也从来不发言,一些上了大学的同学现在看起来混得不错,他也觉得挺好。只是偶尔会想,自己如果读了大学会怎样?

“就算你现在挣的那么多,也不会这么累。”王广超说。

王广超装上了货物。周航

9月23日,我再次坐上他的货车,从宁波去上海。这天为了等货,下午1点27分才出发。秋雨从清晨就开始下,道路也拥塞起来,单向三车道的沪昆高速一时寸步难行,王广超的宁波货车和山东的运菜车、江西的旅游客车、河南的快递车挤到一块儿,等待着疏通。

返程依然拥堵,于是他扑灭了火,把腿搭在方向盘上,开始在黑暗中翻军旗。根据战斗记录,他打了3600多盘,多赢少输,被提升为“副准将”军衔。虽然他早上7点起床,下雨天开了一天车,但精力还是不错的,没有打哈欠。

堵车的时刻,内向的男人难得打开了话匣子,频繁问起有关大学的事,学费需要多少,怎么上课,图书馆是不是很大。

今年5月,他申请国家赔偿307万元,其中“工作报酬损失”申请赔偿84万元,这意味着他因案件误判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每年少赚6万元——这是他的律师计算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学历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找一份需要学历的工作,也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大公司,害怕因为自己的犯罪记录被拒绝。

对于最后能赔多少钱,他的想法和家里人一样,“国家给多少就是多少”。也没想过这笔钱怎么花,“也许会买辆更大的货车。”

他很少做长期计划,也买即时彩票。我曾经有过在宁波买房的想法。当时,镇上的房价只有每套4000元。但是叶挺说孩子转到别的学校会不适应,所以他没有去想。这几年宁波房价暴涨,宁波新房单价突破1.5万,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

堵车四十五分钟后,19点22分,道路突然畅通了。他退出手机里的军旗战局,重新点火,在这个烟雨朦胧的夜晚,迅速汇入车流。

原标题:《一个迷失男孩的沉默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