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羽衣 张晓风:母亲的羽衣|经典再读

栏目:国际 2021-10-13 06: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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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湖北广播电视台台长陈文

讲完牛郎织女的故事,儿子已经睡着了,女儿却瞪着红红的眼睛。

突然,她抱住我的脖子,让我疼:“妈妈,你说,你变成仙女了吗?”

我愣了一下,但很随意地回答:“你怎么看?”

“你说,你说,你必须说。”她固执地抱着我。“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我变成仙女了吗?哪个妈妈不是仙女?

就像故事中的小织女一样,每个女孩都曾经生活在银河系的岸边。他们编织彩虹和霓虹,隐藏云彩,捕捉月亮。他们为此担心了多少次?他们是众神中最爱惜的小女儿。他们整天给自己拍照,惊叹于自己漂亮的衣服和美丽的皮肤。他们长期关注自己的青春,并被其中的光彩迷住。

而有一天,她的羽绒服不见了,她换上了世界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妈妈了。有人说她的羽毛衣服锁在盒子里,她不能再飞了。人们还说她丈夫锁上了,钥匙藏在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

然而,所有的母亲都知道仙女知道盒子在哪里,她知道钥匙藏在哪里。当没有人的时候,她甚至悲伤地打开盒子,用悲伤的眼神抚摸着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毛衣服穿好了,她就会再次回到云端,但她拍了又拍柔软的白色羽毛,仍然默默地关上了盒子,藏起了钥匙。

是她锁了她的旧羽毛套装。

她不能飞,因为她不忍心飞。

这个狡猾的小女儿总是窥视她母亲眼中隐藏的秘密。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总是惊讶地看着妈妈。

她在口琴背面刻了两个小字——“安静的海鸥”。里面有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而是她母亲名字的谐音。她曾经梦想过成为一只安静的海鸥吗?她口琴吹得不太好。我甚至不记得她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个名字是我妈妈神秘的羽毛套装。当她温柔地写下那两个字时,她可以立刻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她是另一个长翅膀的东西,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母亲晒箱子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妈妈好像有些东西,根本不用,只是放在箱底,每年三伏天准时拿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当妈妈在晒箱子的时候,是我那么兴奋的时候。

妈妈晒什么?记不清了,我记得的是樟木盒子又深又重,像一个混沌黑暗的新生宇宙,我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绚烂的颜色,奇怪却又严肃的樟脑味,还有我在中东探险而母亲却被禁止喝酒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是一件漂亮的湘绣被套,上面绣着兔子和绿色的小白赖在白色的缎子上,还有一张灿烂的小杨牌。还有很多其他令人惊叹的东西绣在整个画面上。我妈会突然回头说:“别碰,别碰,你结婚我给你。”

年轻的时候想结婚,但是有点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结婚的时候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我的,我觉得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太可怕了。

那个湘绣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问。对我来说,一旦某个美到不接近真实的东西消失了,那就是合理的事情。比如早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违反规则的美好事物,都是浩瀚大尺度的错误,只为了把那么多美好随意推到一种事物上,桃花就应该一夜之间消失,否则也不会教世人疯狂。

对我来说,湘绣的消失,只是一种伟大的回归。

但我忘不了的是妈妈打开盒子时那种快乐而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湘绣。当时我觉得她突然不属于她身边的世界了。那时,她会忘记我的晚餐和绑着辫子的红色天鹅绒绳子。你想想她的姿势,真的是仙女用依恋爱抚着她的羽毛衣。有一段前世的记忆,她一个接一个开心又悲伤地拾起,但她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拾起过去——但它不会再拾起,所以回顾的瞬间更特别更深情。

除了干燥箱,我妈最喜欢的回忆就是已故爷爷的宠爱。有时候她肚子疼,躺在床上,让我把头靠在她肚子上。她慢慢地谈论她的祖父。爷爷似乎很舍得花钱,总是带着她上街吃零食。她总是跟我说当年的瑶肉和汤包有多好吃,就连早上女生宿舍点的两面黄炒面和冰糖豆浆都好吃到超乎我的想象。

每次听她说那些事,我都很惊讶——反正我不能把那些事和我妈联系起来。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是一个吃剩饭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在爸爸面前简直是理所当然。她自己的脸永远是一盘杂七杂八的剩饭和一碗“擦饭”。我无法想象她不吃剩菜是什么感觉。

妈妈口中的爷爷,上海,南京,汤包,瑶柔,都是仙境中的东西。每次妈妈说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多愁善感,也不可悲,只是说话轻声细语。她不想把世界带回来。这个我一直都知道。我觉得很轻松。我知道她还是会坐在同一个地方,吃着我们谁都不喜欢的剩菜剩饭。而到了晚上,像往常一样,她会去检查并闩上门窗。她一直负责把自己锁在这个房子里。

哪个妈妈从来不是穿羽毛衣服的仙女?只是她把裙子藏起来,然后用最黑的粗布把自己藏起来。我们有时会认为她一直都是这样。

但此刻,刚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孩在看什么?

她这么年轻,她怎么会知道?她是不是看了太多动画片,听了太多故事?她也找到什么了吗?

是不是在我的集邮册被儿子不小心翻出来的那一刻?是不是我挑了石涛的画册或者汉碑,一页一页的品尝?是不是突然回头听他们弹奏熟悉的钢琴练习曲?是不是每年带着它们走过春天,不由自主停在杜鹃花或流苏树上的那一刻?

或者当我走向父亲的勋章,或者儿时收藏的北平画,或者在大字典里翻找枯叶,或者教它们轻声背诵一首唐诗...

什么语言从我眼中流出?有没有什么音乐溅到我手腕下了?小女孩为什么小声问:“妈妈,你变成仙女了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像千万妈妈一样安静的妈妈吗?我不是把女生的羽绒服藏得很秘密吗?我什么时候暴露自己的?

我的桌子下面有一个废弃的木制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画。这应该是一个庄严的,在千千的生活中忍受了成千上万的刀痕和凿子,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从未挂过...

世界上所有的妈妈不都是这么普通的砧板吗?不都是一言不发就接受了无数次凌厉切割的案板吗?

那个小女孩,凭着什么神秘的直觉,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我打断了她的小手,救了我的脖子。我想对她说:“是的,我妈妈小时候是个仙女,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是,你是个小仙女!”

但我盯着她明亮的眼睛,简单地说:“不,我妈妈不是仙女,去睡觉吧。”

“真的吗?”

“真的!”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但不放心睁开。

“如果你是神仙,也应该教我神仙的方法!”

我只是笑着给她盖好被子。她兴奋地翻着白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她睡着了。

既然故事里的仙女找到了她的羽毛衣服,她大概又回到了云里睡觉。

风睡了,鸟睡了,它们睡了一整夜。

我呆在两张小床中间,盯着它们的睡眠能力看了很久。

选自《张晓风散文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

插图|网络

编辑|朱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