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上世纪70年代出生、90年代进入北京大学校园的许知远来说,80年代的年轻人浪漫、雄心勃勃、理想主义,快乐多于悲伤。
在2001年写的《悲伤的年轻人》中,许知远也记录了他的校园生活和年轻人的记忆和情感。今年,这本书重印了。
在许知远专栏的第三篇文章《后记:那些悲伤的年轻人》中,许知远带我们回到了80年代的校园。
VOL.03 / DECEMBER 3,2019
那些悲伤的年轻人
许知远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那些悲伤的年轻人
我寻找的不是一个日期,而是我们扭曲的道德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符号、一个转折点、一个秘密时刻。
-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
这是一个安逸、速度、冒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度过青春是令人愉悦的;然而,走出这个时代是令人欣慰的,就像走出一个人太多、声音太吵的拥挤房间,来到冬日街头的阳光里。
-迈克尔·考利,《流亡者的回归》
四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李婉带给我的震撼。"今年,高已经27岁了,但已经开始回忆."1997年秋天,我躺在北京大学28楼202宿舍。这句话跳出了《读书》杂志的粗糙纸张,但温柔却准确有力地抓住了我流浪的表情。“这么早回忆起来”,李纨一边感慨一边开始寻找隐藏在一代人“怀旧”面具背后的秘密。
那是一个逃学的早晨,屋里微微有些冷,校园的树叶变得金黄,渐渐落下。这一年,我是一个21岁的初三学生,内心充满迷茫和偶尔的愤怒,表现出对当时北大的不满。压抑,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词,总是用来形容我的青春和校园生活。从1995年进入北大开始,一种致命的平庸感和世俗生活感一直困扰着我。周围的同学要么疯狂学习,努力成为国内外的研究生;或者只是整天无所事事,玩电脑游戏打发时间;也有少数人乐于加入以歌舞厅、录像厅为核心的社交场所...1995年,微软发布Windows 95,被拖入一场似乎无法收场的反垄断诉讼;一家名为网景的公司创造了股票市场的奇迹。这个名叫马克·安德森的娃娃脸年轻人在同一天成为了亿万富翁。com”飓风运动开始了;今年,七大工业国决定通过共建“信息高速公路”的协议,共同推动“信息社会”早日到来...1997年,多莉出现,戴安娜随风而逝,甚至电影《泰坦尼克号》也大获成功...
1996年,马克·安德森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
当然,我没有意识到这些事件所预示的社会变化,张朝阳和丁磊的神话要到几年后才会出现。为了避免不满和愤怒,我沉浸在幻想中。幻想中最常见的场景是80年代的校园,被“这么早回忆起来”。高中看到的《女大学生宿舍》,奠定了幻想的基础。这部蹩脚而幼稚的电影有效地调侃了年轻人“承担社会责任”的激情,部分准确地把握了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大学里到处求知求变的热情。83级学生孔,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把我的幻想推向了极致。在他对金庸笔法的描写下,校园在80年代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江湖。各种各样的年轻人充斥其中,新的思潮也在不断地激荡在一起:哲学上的存在主义,诗歌上的现代派,艺术上的实验行为,荷尔蒙刺激下的青春矫饰...这是一个青春绽放的时代,生活中的狂喜是由耀眼的变化从内心激发出来的。他们爱上谷城和北岛后不久,就迅速宣称要打败他们;他们刚读了20页的《有与无》,然后还要排队买尼采;为了表现自己的艺术热情,中央美术学院的孩子们驱车来到北京大学的饭堂,把一桶桶油漆泼在身上...诗歌和哲学是那个时代的通行证,就像86岁的学生方莉回忆的那样,他流浪到内蒙古大学,饥饿迫使他踢倒了一个宿舍的门,然后大声喊道,我是北京来的诗人,我想吃肉,然后他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北大三角经常贴着“用纸会友”的广告,据说和几百年前的“竞婚”一样火爆...1998年出版的《北京大学的过去》将这个神话引向巅峰。很多年后,当初的年轻人用欢乐和悲伤倾诉着青春的精神和琐碎。结果,忧郁的片段再次让他们陶醉,征服了我这样的后来者。
回到1997年秋的《读书》,李纨继续以高为例,在粗糙的纸上探索“六十年代人的气质”。徐辉首先提出了这个命题。这个悲伤的年轻人固执地认为,60年代出生的人是过渡一代,他们已经赶上了一个动荡时代的尾巴。前一代有沉重的历史碎片要咀嚼,后一代也就是70年代没有历史包袱。漫游的气质是李纨认定的60年代人的主要共同点。他们的童年是在无人管理的田野里游荡;他们最重要的青春期是在80年代中后期的大学校园里度过的,那时候的校园才女如云,是一个白衣飘飘的时代;毕业后,他们遭受了社会的巨大变化。经济和技术的变化否定了懒惰的气质,使他们感到不知所措...
我在这样一个极度缺乏浪漫气质的时代进入校园。当我对80年代的校园感到疑惑时,李婉告诉我为什么高宋啸的音乐让我陶醉。一方面是小资产阶级,一方面是满腔豪情。啊,我差点哭出来。这已经准确理解了80年代校园和60年代年轻人之间的气质。
毫无疑问,我在第三段的舞蹈,描述的是80年代校园的豪情,属于80年代上半叶。就中国社会而言,在那短暂的岁月里,几十年的压抑无情地爆发了,一种朴素的理想主义激励着人们投身于新时代。对于这个时候进入大学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是中国最抢眼的群体,在集体抒情中度过的童年让他们给自己一种惊人的使命感。他们愿意认为自己处在中国的第二次启蒙运动中,而此时的北大正是蔡元培精神的延续。
蔡元培铜像由北大学生铸造,位于未名湖畔的钟亭下
我承认,在我最初的大学生活中,我把年轻人的躁动与他们承担历史使命的激情混为一谈。二十岁时,叛逆和吵闹被认为是青春唯一的亮色。我经常想起二十年代的北京大学。我不明白蔡元培和胡适为什么对学生罢工感到不满。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轻人聚集在街上加油肯定是对的,而且充满了戏剧性。所以,我喜欢80年代喧闹的校园生活。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如此着迷于北大的嘘声和演讲厅入口处的拥挤和混乱。我把他们两个都看作是80年代校园精神的延续,为他们最终的消失感到惋惜。
90年代的校园令人失望。日益强大和规范的应试教育使入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同质化和枯燥化。生于70年代的我们,再也不能有那些集体的悲伤和歌唱的兴趣。同时,我们可怜的个人主义没有机会真正成长,甚至滑向极端自私的一面。小资产阶级情绪成了我这种年轻人最后的救命稻草。虽然内心深处可能更渴望壮丽的场面,但最多现实让我选择琴弦和少女作为区别于常人的标志。高以80年代末大学校园的浪漫情怀为代表的乡愁,潜移默化地切入我的内心,使我避开了90年代弥漫的物质主义。
青年时代的高
很长一段时间,我让自己陷入了80年代学生徐慧、李婉、高营造的悲情氛围中。和他们一样,我喜欢回忆自己不够丰富的生活,并以此为荣。但最后发现自己没有回忆,这种回忆很容易变成自怜。在离开学校之前,我开始阅读《伊甸园之门》和《流放者的归来》。
前者是以李纨为代表的80年代大学生的“圣经”。他们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喧闹报道中看到了他们的青春吗?鲍勃·狄龙是他们的崔健;艾伦·金斯伯格是他们的北岛;美国年轻人喜欢嬉皮打扮,而他们穿牛仔裤,留长发。美国青年对旧金山和伍德斯托克的生活自由和音乐欣喜若狂,而他们沉迷于罗大佑和齐秦,孤独地在街头和琴弦上长大。美国女孩习惯使用避孕药,同时开始阅读《琼瑶》和《甘露回忆录》;美国年轻人有马尔库塞和麦克卢汉的副本,而他们必须说萨特和弗洛伊德;圆明园的画家村是他们的格林威治村...这两个时代都蕴含着青春的喧嚣,但60年代的美国却意味着“青年文化”的成熟。年轻人不再只是一个走向成熟的过程,一个亚文化群体,而是一个独立的社会。然而,80年代的中国青年并没有传达这种声音。他们要么依附于历史理想,要么陷入自己狭隘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时间和条件去建构自己的知识结构,把激情转化为思想,让情感有韧性。
事实上,20世纪60年代喧闹的美国也声称其文化真正成熟。当时的欧洲国家已经不能再声称美国没有文化没有艺术,塞林格、凯鲁亚克、卡波特等小说家成为欧美批评家共同关注的对象。像特里林和苏珊·桑塔格这样的评论家已经成为公认的学术明星,甚至像安迪·沃霍尔这样的流行艺术家显然也是新时尚,更不用说像好莱坞电影这样的流行文化了...当然,你可以说,这种强势文化的背后,是美国强大的经济能力。但我们不能忽视美国文艺界人士的不懈努力。
20世纪60年代,一大批向往自由、充满美好憧憬的美国青年开始沉迷于嬉皮士文化
我觉得中国的80年代和美国的1890年差不多。这就是美国文化崛起的过程。在此之前,爱默生从1850年就开始呼吁“美国精神的觉醒”。美国人不能总是靠看英文小说,在欧洲文化的压迫下成长。尽管有惠特曼、坡和梅尔维尔的努力,美国文化仍在沉睡。19世纪90年代,是美国第一次尝试大规模引进亨利·詹姆斯等欧洲文化标准,德莱塞等一代美国青年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此时的美国正面临着城市化的进程,“生活完全商业化”是当时的趋势。当时的美国公众更喜欢赫斯特的轰动新闻,而不是文艺……我认为80年代的中国和它相似,不是因为这些细节,而是因为80年代所蕴含的强烈的“过渡”色彩。他们生于60年代,成熟于80年代,青年时期正处于引进外来文化的起步阶段。他们对这些想法感到惊喜,但没有时间吸收它们。然而,正是这一大批有待清理的思想为后来的发展提供了基础,他们才是真正的“迷惘的一代”。
最后,我们来到了迈克尔·考利描述的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在我有限的阅读历史中,还有什么比《流亡者的归来:20世纪20年代文学中的流浪生活》更能表达一个年轻人的悲喜?在我对青春力量的追寻中,这本书对青春气质的描述比《往昔北大》《伊甸园之门》《60年代新出版的气质》更为公正、积极。
这一群被格鲁特·斯坦因称为“迷惘的一代”的年轻人,出生于上世纪初,成长于田野和大地。上了大学,他们在农村的童年开始消失;他们中的一些人热爱文学,住在廉价的格林威治村,在那里他们编辑像《扫帚》和《转盘》这样的小杂志。然后一场世界大战来了,他们被扔进了欧洲,在那里他们花了其他国家的钱,学会了调情、喝酒和不负责任,看到死亡随时从自己身边经过...去欧洲之前,他们看了30个美国知识分子写的《美国文明》,不断被告知美国只缺英国“最聪明的50个人”。《美国文明》主编哈罗德·斯特恩问自己,美国年轻人应该怎么做?去欧洲,去欧洲。
战后,他们开始自我放逐,前往文艺中心巴黎,拼命学习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他们包括一个年轻的记者海明威,一个悲伤的菲茨杰拉德,一个激进的帕索斯,一个活泼的迈克尔·考利,还有一大批二三流才华却热情高涨的美国青年。他们喝苦艾酒,在咖啡馆里争吵。他们都努力写作,努力学习欧洲蕴含的意境。
当然,它们只是一小部分。中国的年轻人喜欢爵士乐。汽车是新的目标。由AT&T公司领导的一场革命正在通信领域发生。广播和电影正变得流行。那些可怜的文艺青年成了广告作家,无意间推动了新商业革命。然后,这些巴黎浪子回到了家。他们发现自己和自己的小说突然成了时代的代言人。《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爵士时代的一部伟大小说,深受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工商业精英的喜爱。每个人都在学习《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艰难而简单的说话方式。帕佐斯更有野心,干脆开始记录一个时代——美国三部曲;连被海明威鄙视的迈克尔·考利都成了《新共和》杂志的书评编辑?他后来写的《流亡者的归来》激励了几代文学青年的成长。
“迷惘的一代”的作家在30岁左右成为国际名人。1930年,美国人甚至第一次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虽然辛克莱·刘易斯在《主街》中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但他年纪大了一点,虽然他获奖更多是因为美国经济和政治地位的上升,但谁又能否认“迷惘的一代”所创造的美国文化已经开始摆脱稚气呢?他们一方面要感谢“去欧洲,去欧洲”的伟大号召,另一方面也要感谢那些在19世纪90年代为他们做出牺牲的人们。文学评论家拉塞·希夫认为,20世纪20年代“迷惘的一代”的作家之所以被发现和接受,是因为他们造成的巨大社会冲击的后果,很大程度上是由19世纪90年代的那些作家承担的。那些今天被遗忘的名字和少年,成了海明威的垫脚石,前者比后者更迷茫。
欧内斯特·海明威、格特鲁德·斯坦因和斯坦因曾在与海明威的对话中说过:“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徐慧说的没有错。他们确实是过渡一代。20世纪60年代新出版的《气质》中无处不在的悲伤和牺牲感不断强调这一点。但是谁不是在转型呢?只是对于中国来说,海明威这一代什么时候出现?从1890年到1920年,整整30年的时间里,那一代人的青春也在转型,在等待荣耀。
从1997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年了。1998年《北京大学的过去》之后,我对80年代大学校园的向往开始消退。所以《60年代的气质》这本书让我感触很深,但我不再感动。希望这些过了站立年龄的年轻人,在回忆和感叹之外,能给人们展示一些更有建设性的作品。像考利一样,他们编辑过各种杂志,如《我们》和《今天》。他们也庆祝自己的青春,在贫穷、喧闹和醉酒中写作。现在我渴望看到他们的《太阳照常升起》和《流放归来》。
这种欲望是残酷而粗鲁的。毕竟,他们缺乏时间和机会。他们也没能“去欧洲”“去美国”。去那些国家的中国青年学的更多的是技术,而不是写作。
对于沉浸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情绪中的我来说,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迈克尔·考利。6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不喜欢科技和商业,认为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心。但我更愿意把20世纪20年代美国作家的成功与当时美国的科技和商业革命分享。正是福特的努力,留声机和收音机的发明,让美国人生活更富裕,信息更发达,开始有时间和精力读书。像菲茨杰拉德、海明威这样的作品都是先成为时尚,再成为经典。
我今天怎么样?一个1976年出生的年轻人,正如我一开始写的,在我进入大学的那一年,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新技术革命正在席卷全球。从1995年到今天,技术革命对普通中国人的影响比以前的政治更大。在鄙视了90年代中期平庸的校园之后,我必须承认,那些98后在新技术影响下入学的年轻人,确实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不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没有头脑和感情。新信息革命丰富了他们的知识水平,使他们更加独立,强调个人主义。新技术革命带来的全球化,让他们真正与巴黎、纽约生活在一起。他们可能快乐多于悲伤,但至今我也不能说他们不悲伤或缺乏人文关怀。
嗯,我年轻的时候走过了一个世纪空,自恋地让自己回到了1997年脸上长痘痘的青春。我不断提起历史,不断否定过去。我知道我看不清楚未来,但我越来越清楚地听到了召唤。这个声音让我的心情再次激情澎湃,提醒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孜孜不倦地学习。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像19世纪90年代的美国青年那样被淹没,还是会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留下印记,但很明显,我必须不断吸收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和文化,因为它们比自我回忆更具建设性,甚至是过渡一代,我希望这种过渡会更加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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