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岚 凤凰艺术| 沈奇岚:安东尼·格姆雷的存在与混沌

栏目:国内 2021-09-17 12: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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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奇岚:安东尼·格姆雷

蜚声国际的英国当代雕塑大师安东尼.格姆雷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的个展《Essere》是这个世界著名的美术馆持续与当代艺术大师的对话展览之一,由乌菲齐美术馆馆长Eike Schmidt与著名艺术史学家Max Seidel联合策展。意大利语“Essere”翻译为英文是“Being”,是“存在”。存在是什么?如何以雕塑抵达存在?在这个展示着波提切利、达芬奇和拉斐尔的乌菲齐美术馆,当代艺术如何与这些文艺复兴的大师作品对话?Antony Gormley要回答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和最紧要的问题:什么是存在,我们如何存在。他要以自己的雕塑作品抵达这个问题的核心。以下是“凤凰艺术”特约撰稿人沈奇岚受乌菲齐美术馆邀请,为安东尼·格姆雷此次展览画册专门撰写的文章。展览到5月26日结束。

神秘的不仅仅是我们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存在,而是我们竟然存在着。

在Antony Gormley的展览《Essere》中,展开的正是这份神秘。

存在是什么?

存在是如此的无处不在,以至于我们常常视而不见。Antony Gormley的展览唤醒着我们对存在的重新体验。

在Antony Gormley的展览《Essere》中,我们遇见的第一件作品,是《Passage》。刚好容纳一人通过的漫长通道,一眼望去深邃不见底,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观众踏入这条长长的通道,渐渐没入黑暗之中。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我们的感官一一与外界隔绝,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都不再被外界干扰。作品向观众提问:

“当你陷入黑暗时,你会去哪里?”

“你如何来描述它?”

被作品《Passage》包裹住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身体,还有我们的存在,以及我们存在的那一刻。在《Passage》黑暗的通道中,我们所有的知觉不再从外界吸收信息,我们不再依赖外界的比照去辨认自身,作为身份的“我”消逝了,被强烈感知的是存在本身——它仿佛无边无垠,不可触摸,而我们时时处于存在之中。

我们如何认知自己的存在?在《Passage》中有一个临界时刻,那一刻我们陷入了无边的浑沌之中,许多人对此心生畏惧而无法继续向前。遁入浑沌的那一刻,我们重新回到了存在本身。

将这件作品放置在进门处,是Antony Gormley的邀请,他试图在一开始就向观众揭示存在的时间性。如果按下秒表,走完《Passage》的通道,可能只需要物理时间的几十秒。但人在通道中感知到的时间却是无限漫长。人在浑沌之中,重新感知了时间。作为雕塑,《Passage》是一条通道,塑造的是存在与时间。现代物理时间并不适用于对这个通道的衡量,存在的时间性在身体进入浑沌的那一刻呈现。每一个人的时间感知是不同的,在《Passage》创造的空间中,Antony Gormley雕塑的是每个人的存在与时间。而且,他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真相:存在和浑沌互相包含,亦互相孕育。追求精准的现代性的文明遮蔽着我们对存在的感知,唯有回到浑沌之中,我们才能再次重回存在。

▲ 展厅中的作品《Passage》

在《圣经》中,上帝用七天创世,当上帝造人时,他是世界上第一个雕塑家,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在中国的古代神话之中,女神女娲用泥土捏出了人的形象,成为了东方传统中的第一个雕塑家。观看Antony Gormley 的作品《Pile》的形成过程,或许当初女娲也曾如此从各个角度研究过如何形成一份存在。在《Pile》之中,人的躯干和四肢被简约为块状,它们可以拼在一起也可以散落在地上,它们甚至不必组成一个有逻辑线索的系统,却依然散发着“存在”的气息。“存在”先于“人”。或许在神话中,上帝或者女娲在开始精雕细琢之前,在“人”这个概念进入意识之前,“存在”已经发生。形成《Pile》的作品材料是泥土,是在自然中最初的材料,泥土来自于浑沌的沉淀。在Antony Gormley的 2016年的作品《Host》之中,也曾展现了一份创世纪,看似普通的材料泥土,来源于惊心动魄的创世。一如《圣经》最初所描述的:“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浑沌,渊面黑暗。”在作品中,《Host》来自于浑沌沉淀为了泥土,成为最初的大地和存在的立足之本。

▲ 安东尼·格姆雷 2017年 的作品《Pile》

对形象的追求,是雕塑传统中的信念之一。西方雕塑的登峰造极,就在展览《Essere》的发生地点:乌菲兹美术馆。这里充满了美轮美奂的雕塑。在美蒂齐家族的经营和支持之下,古典主义的大师们在这里创造了文明的奇迹,文艺复兴始终是人类文化史上的灿烂篇章。在这样一个大师环绕的美术馆中,Antony Gormley要与他们交流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和最紧要的问题:什么是存在,我们如何存在。他要以自己的雕塑作品抵达这个问题的核心。

两千年前的中国古人善于以故事接近真相。在庄子的经典之中,如此描述过浑沌的存在。南海、北海和中央组成了世界。统领南海的帝王叫做“倏”,统领北海的帝王叫做“忽”,统领中央的帝王叫做“浑沌”。浑沌的长相与常人不同,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嘴巴和鼻子。倏与忽去了浑沌的中央之地做客,浑沌极为善待他们。倏与忽非常想报答浑沌的美德与善待,于是决定送给浑沌一个特别的礼物——七窍。他们要让浑沌拥有所有人都有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这可能是中国文化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关于雕塑的故事。

雕塑七窍是一个极有难度而且需要专注的工程,这两位远古的雕塑家为了精雕细琢,每天只凿出一个局部。从第一天到第六天,浑沌一天一天地拥有了眼睛、鼻子和耳朵。他张开了眼睛,用鼻子深深呼吸,用耳朵聆听大地。在第七天,浑沌拥有了完美的七窍。当他张开嘴的那一瞬间,他死去了。

南海和北海的帝王的名字是具有时间含义的 “倏”和“忽”,代表着快速逝去的时间。它们照亮了浑沌,它们为浑沌带来了清晰和准确——拥有七窍意味着拥有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拥有和这个世界进行信息交换的细分系统。就像“分”和“秒”这样的现代物理时间的确立,统一了所有人对时间的衡量与感知。近代史上人类对世界和自然的征服,源自精确的现代知识。

拥有了准确的那一瞬间,浑沌倒地死亡。倏与忽这两位远古的雕塑家未曾有恶意,它们心怀巨大的善意,却导致了浑沌之死。这个莎士比亚式的结局,预示着人类命运永恒的悲剧:为了超越有限的自身,人类无限追求着准确的知识和信息的控制,却丢失了浑沌之中的原本完整的存在。

Antony Gormley关于存在的创作和探索,是关于这个故事的逆向叙述,他的作品试图让人们回到存在本身,回到存在的道路上,人们将会与浑沌重逢。

如果一定要寻找这个展览的线索,那就是:我们如何存在?如何给存在以形状?这仿佛是一个海德格尔式的哲学追问。

在这个展览中,Antony Gormley的每一个作品,都是关于存在的一种可能性。存在和空间是怎样的关系?存在占有着空间,又创造着空间。

▲ 安东尼·格姆雷1980年的作品《ROOM》

用衣服包裹身体——衣服、裤子和袜子。1980年的作品《ROOM》,是 Gormley 早期对存在的探索。身体和对身体的包裹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再将衣服、裤子和袜子的织物肌理展开,形成一个更大的空间。存在可以无限延展,也可以无限凝聚。

▲ 安东尼·格姆雷1991年的作品《Sense》

用水泥包裹身体——1991年的作品《Sense》中,已经蕴藏了后来作品《Passage》的种子。从外观上看,《Sense》是一个方形的水泥块,但水泥块中是一个蜷缩起身体的人,在他的手和头的位置有微微的凹陷。水泥块与人体几乎混为一体,仿佛一片浑沌。人在存在之中,仿佛婴儿在母体之中,这是存在的一种形式。Antony Gormley以整齐的切割塑造了这个水泥方块,与柔软的不可名状的存在形成了某种张力。但水泥方块并不是存在的牢笼,而是存在栖息的场所。我们仿佛能感受到这个方块的呼吸。

▲ 安东尼·格姆雷的作品 《Concentrate II》

▲ 作品《Concentrate》和《Veer II》

用空间形成身体——1996年的《Concentrate》并非是对身体的描摹,Antony Gormley 对具象的重现并不感兴趣。让他着迷的是可以承载存在的空间,对他而言,身体就是空间,凝聚的存在形成了身体。人的身体和雕塑的关系,是每一个雕塑家必须面对的问题。一直到罗丹为止的所有古典雕塑大师,都在努力让雕塑拥有一个精彩的动作,但 Antony Gormley 要呈现的是存在,他说:“生命不是非要通过动作来得到体现,也可以通过呼吸来表现。” 对他而言,雕塑并非关于“动”和动作,而是关于存在,关于心灵的真实状态。

▲ 安东尼·格姆雷1991年的作品《Sense》

在雕塑史中,常常流传的传说之一,是米开朗基罗的弟子问他,如何把一块石料雕塑为美轮美奂的人物,他的回答是:我已经在石头中看见了大卫的模样,需要做的只是把多余的石料去掉。这是柏拉图式的理念论的延伸,雕塑家的工作是将“关于大卫的理念”从“多余的石料”中解放出来。Antony Gormley 从来不是这一理念的追随者。在作品《Sense》中,Antony Gormley 让身体重新回到石料中去,重新回到浑沌和完整的存在中去。

▲ 作品《Fall》

▲ 作品《Another Time》在托斯卡纳的夕阳下

正如庄子笔下的浑沌,当他被凿出眼睛和鼻子的时候,尽管获得了清晰的视野,却因此丧失了完整的存在。浑沌原本并不需要眼睛、鼻子、耳朵和嘴。这是大多数人的经历,在这个屏幕时代,太多的人沉溺于屏幕世界并遗忘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局部的追求而丧失完整。我们必须重新获得对存在的感知。

Antony Gormley 说:“雕塑是关于我们如何在空间和时间上理解我们自己的存在和呈现”。我们的身体是存在的容器,也是存在本身。浑沌帮助我们抵达完整的存在。

对于存在和浑沌的关系,Antony Gormley曾经于2016年在北京的展览《屯蒙》中进行过探索。他的作品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静止和运动之间。在那个展览上,他取了100吨的泥土和100吨的海水,并倾倒在画廊中央,形成了深达23厘米的一个巨大的水立方。泥土在巨大的水坑中慢慢沉淀,仿佛宇宙的鸿蒙之初,天地浑沌之际,水天相接,泥土在时间之中渐渐凝聚为大地和生命。泥土在水中的沉淀具有极大的随机性,这是自然之力所形成的景观,也昭示着存在的不可抗拒。

浑沌在时间之中的运动,构成了《屯蒙》,也构成了2018年的作品《Expanded Sphere》,Antony Gormley 塑造的是存在所1占有和创造的空间。巧合的是,在庄子的故事的三位人物中,“浑沌”的角色,正是招待两位客人的主人。浑沌是万物发生的基本前提,浑沌之中包含着关于存在的无限可能。

存在与时间的关系,在 Antony Gormley的作品《Breathe》中也曾经被深刻探讨。在创作《Breathe》时,Antony Gormley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创作工具,浑身涂满了石油混合物,然后在巨大的画布上留下身体的印迹。这幅作品由于材料特殊的缘故,上面留下的印迹在时间之中会渐渐发生变化,在挥发了部分油性气体之后,画布上是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形。作品叫做《呼吸》,因为作品本身就一个活物,正在呼吸。画布上的人形渐渐发生的消逝,正是每个存在必经的命运。《Breathe》预示着:虚空的理念和沉重的肉身,都被画布和空气包裹,画布犹如历史,由人的身体谱写。空气对存在的参与常常被我们忽视,我们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呼吸之中,它仿佛是一个关于存在的向内的维度,从不可见,又不可或缺。至今为止,流动的透明的空气却从未成为艺术的呈现对象。Antony Gormley 察觉到了存在之中的空气,我们存在于空气之中,空气也存在于我们之中。它支撑着我们饱满存在,并和我们交换着能量,它意味着更深层次的空间,一种超越物理空间的流动空间。

当我们细想《Breathe》的创作材料是石油和人体时,石油来自于百万年前的海洋生物,它们曾经是会呼吸的生命,在时间的变迁中成为了另一种物质。而此时此刻占有着地球的人类可能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瞬间,人的身体过了百万年后,将与大地成为一体,也可能成为石油混合物中的一部分,重归浑沌。在《Breathe》中,是身体在呼吸,是画布在呼吸,是人的文明在呼吸,而人所创造的文明与整个宇宙大地的关系,正是存在与空气的关系,存在与浑沌在时间中互相转化,在呼吸中彼此呈现和映照。

▲ 安东尼·格姆雷 2012年的作品《Rest》

身体是存在的载体,但并非存在的全部。我们藉由身体感知存在,并抵达存在。这个承载存在的空间甚至可以摆脱身体之形。2012年的《Rest》,是贴近大地的身体,是安放自己在时间中的存在。当我们第一眼看到这些方块时,并不能马上辨认出它到底是什么,这份模糊提供了更大的对于存在的理解。直到我们渐渐感知到,那是一个栖息在大地上的存在,一具与大地相连的身形。它不是某个人,它可以是任何人。这份存在,成为了每一个此在的规定性——与他人共存是此在的命运。我们每个人都共同如此存在。Antony 所强调的存在,并非“我思故我在”的“存在”,笛卡尔所做的是一种理念上的推演,Gormley 要呼唤的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感知。

构成《Rest》的材料是空心的石膏块,一种极为脆弱的材料。和那些选择卡拉拉的大理石进行创作的近代雕塑家不一样,Antony Gormley 并不渴求让作品在物理痕迹上抵达永恒。易碎易磨的石膏,才是我们存在的本相,才是我们脆弱的本质。即使在这个大地上,现代文明堆积了无数的钢筋建筑,但在苍茫宇宙中,也无非是一块一块的石膏,在时间中不断被消耗,终有一日,成为时间之尘。在体会 Antony Gormley的《Rest》时,让人想起了他最初的作品《Sleeping Place》。那是他在印度行旅时,在街边常常看到的景象:人们裹着一张床单就可以安睡在街边。睡眠让这些疲劳的人们重归安静和浑沌,在《Sleeping Place》中,睡眠抵抗着清晰的现代性和社会秩序,在床单之下的浑沌中,存在被保全。因为存在如此脆弱,栖息于大地才是存在的归属。

▲ 安东尼·格姆雷的作品 2008年的《Feeling Material XXXVI》

在这次《Essere》展览中,Antony Gormley提供了一份关于存在的词汇表,每一件作品都是一种存在。他引领着观众,走入浑沌的深处,重新理解我们自身的存在。

在一次访谈中,Antony Gormley 曾经提到过自己一直想实现的项目,是在中国用全国各地的砖块砌出一个高达100米以上的非功能性的人形建筑物,在每一块砖上都可有它的制造者的名字。人们从后面的门走进去,站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之中,只有两个小小的窗口透着光。这个巨大的人形建筑物的内部将形成一个浑沌的空间,当观众深入其中时,是走向了存在的深处。Antony Gormley希望这个作品可以放置在最为现代化的北京 CBD 区域,那里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办公楼。在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做一个毫无商业目的大型空间。这是对生命的提示:我们究竟如何存在着,在这个充满控制和数据的现代世界之中。我们精打细算每分每秒,但我们并不感知存在。他又一次回应了关于艺术的终极问题:人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我们究竟如何存在?

▲ 展览现场

▲ 作者沈奇岚和两个安东尼·格姆雷在一起

在作品《Passage》中,早已预示了存在是一个与浑沌交织的时间过程。人就是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之间的全部存在,生命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在这两端之间展开。

混沌之中,有存在的一切可能性。

在混沌与此在之间,我们重归大地。

关于作者

沈奇岚,艺术评论家,策展人,文化学者。德国明斯特大学哲学博士,关注艺术与哲学的持续对话,她经常与国际文化机构和美术馆合作各种论坛、学术研究和展览项目。沈奇岚曾任《艺术世界》杂志社编辑部主任,中南传媒浦睿文化艺术部主编,现兼任《书城》杂志编委。

2014年她曾为上海当代艺术馆联合策划《时间的裂缝》展览。2017年策划了德国战后艺术大师《A.R. Penck:暗喻会否成真?》首个亚洲大型回顾展。2018年,她受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处的邀请,为“歌德开放空间”策划了展览《失眠者之家》;2019年,《Angelus Novus苍穹下》德国当代艺术展。

她是2016年《蓬皮杜现代艺术大师展》展览的顾问,2018年她受Gucci邀请,担任现象级大展《艺术家此在》的顾问。她是 2019年德国大师展《重整I 德国艺术立场》的德方顾问。

她于2018年策划的全年艺术项目“包豪斯课堂”是德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处的重要项目。她策划和主持了2018年上海双年展《禹步》国际论坛项目“回环 Detour——艺术与哲学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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