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杨志杰
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3月22日第988期
一个奇怪的撤案请求，让深圳市龙岗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政委李刚意识到事情有些反常。2020年3月，一名女子向龙岗公安报案称，她被华讯投资华讯投资有限公司以推荐股份的名义诈骗。龙岗公安分局立案，但没过多久，报案人再次来到公安局，被迫撤案。
“一般来说，正常给记者赔偿就好，还要求记者删除证据。”李刚多次接触电信网络诈骗案件。他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于是向公安系统询问。许多报警记录指向大连华讯。在网上搜索关键词，很多受害者没有办法投诉，并指责公司在社交平台上非法推荐股票寻求帮助。
公开资料显示，大连华讯于2015年在新三板挂牌上市。是经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批准，许可经营证券期货业务的证券投资咨询机构。龙岗警方担心误打私企，成立专案组连续调查9个月。
2021年1月6日，龙岗警方、福田警方出动800余名警力，突击搜查大连华讯位于福田区的办公大楼，对涉嫌诈骗、虚假广告等犯罪嫌疑人147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抓获公司董事长周垂富等12名管理人员。
龙岗警方在调查中了解到，截至目前，大连华讯共有诈骗受害人11万余人，涉案金额共计27亿元。近20年来，我国违规股票推荐案件频发，是国内股票推荐造假中涉案金额最大的案件。
不要卖给“敏感”职业，如律师和警察
44岁的丁伟伟是一个“老股东”。2017年，她在看深圳电视台财经生活频道的节目时，注意到大连华讯的一位证券专家在分析股市。屏幕下方附有二维码，专家在微信群提供免费咨询，供投资者参考。
丁伟伟扫码进群，发现证券交易群有近200人。助理们每天都会发大连华讯“推荐股票名师”推荐的每日涨停股票截图，然后有群友回复赞不绝口，欢呼雀跃。不仅如此，进群后，三四位客服主动加了丁伟伟的微信，每天轮流给她发股票日涨停截图，但每个人介绍的老师不一样，推荐的股票也不一样。丁维维最初是警惕的。她从不在群里讲话，也很少回复私人信息。但她不知道，许多受害者，像她一样，早已落入精心设计的陷阱。
看了一年，丁伟伟开始相信大连华讯，决定买会员。“专家是深圳电视台财经生活频道的嘉宾，相当权威。也是新三板的上市公司。我认为它不应该说谎。”丁伟伟回忆《中国新闻周刊》。她记得是国庆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客服给了她折扣。一个季度的会员费是28000元。
李刚介绍，大连华讯投资的套路在业内非常常见——想尽一切办法推销证券投资咨询服务费，这几乎是公司所有的收入来源。他们推出了“华讯股票”App，VIP版年费2.8万元，机构版年费7.68万元，机构VIP版年费12.8万元。他们推荐股票供客户选择，并声称等级越高，推荐的优质股票越多。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想出了一套类似工业流水线的骗局，这些骗局联系在一起，分工明确，引诱投资者上钩。
将投资者带入微信群是第一步。龙岗警方发现，大连华讯除了与电视台合作外，还在百度、Tik Tok、微信微信官方账号等平台上发布广告，利用“免费领三金股”的噱头，诱骗投资者填写个人信息，业务员联系投资者，将投资者拉入换股群。此外，龙岗警方从公司员工供述和裁判文书网了解到，公司也会购买股东信息，但警方1月7日到达公司时，部分信息已被删除，购买渠道暂时无法得知。
公司选择投资者是为了规避风险。一位员工向警方解释，培训期间，公司有一整套的话要教给销售人员，包括如何处理客户提出的各种问题，并强调不要卖给律师、记者、警官等“敏感”职业，因为他们的法律意识比较强，难度较大。“一般来说，公司会选择对股市了解不多的投资者。这些人有闲钱，想炒股，却不懂股市高抛低吸等操作。公司利用信息不对称来忽悠投资者购买‘高开股份’。”李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推荐给投资者的日涨停股大多是“高开股”。龙岗警方表示，每天9点15分至9点25分是国内股市的电话拍卖时间。我们可以看到当天的开盘价，再对比前一天的行情，就基本可以确定股票的涨跌。“专家”会挑选几只高出5个点左右的股票，让业务员在9点28分左右向小组推荐，此时投资者没有时间购买。9: 30，股市开盘，这些股票很大概率会涨跌。
大多数“专家”都名存实亡。大连华讯公开表示，公司拥有85名专业研究人员和26名国家顶级分析师，80%以上的员工拥有高级技术职称。事实上，龙岗警方了解到，该公司仅有4名员工具备证券投资咨询执业资格，直接与客户对接的员工中，不少只有初中学历。收网后，李刚向其中一位推荐股票的老师询问了自己的股票交易水平。对方承认“水平不好”。去年疫情期间，他帮公司老板炒股，亏了2700万。
为了让投资者支付服务费，公司员工会违规承诺收益。据报道，该销售员承诺，公司开发的App将利用大数据选股，一个月内赚取1至3倍的利润。为了逃避监管，业务员经常通过微信语音或电话通知股东，事后公司可以直接否认。大数据选股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一位负责App R&D的员工向警方解释，App上推的股票其实是人工筛选的，App只是一个载体，声称大数据算法只是为了更高端。“反正我自己也不会买。”这名员工说。
在“名师”的远程推荐下，丁伟伟投资10多万元买了一只“金股”。“中科曙光”、“中国软件”、“宁德时代”等原始股连续下跌。老师建议她止损，赶紧解开套子。然而，过了一段时间，“金股”只涨了几个点，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上涨。丁伟伟预测情况不对及时卖出，然后这只股票一路暴跌。此前已发行的三只股票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翻了一番。丁维伟跑去质问客服，对方却说:“我们老师很厉害。你一定要相信老师，严格按照推荐的操作。”
李刚从大连华讯的员工那里了解到，这一步用公司的行话来说叫做“降温”。买入会员前，业务员在群内晒出每日涨停的股票，并发出会员转账账单和盈利截图，让投资者热情高涨。投资者一旦上钩还钱，业务员立马冷静下来，只从东方财富网等平台找一些稳定的股票，扔给客户。一名受骗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公司表示，如果在购买会员后7天内不满意，可以申请退款。“但在这期间，他们非常小心，推荐了不温不火的股票，涨了几毛钱，让我第二天卖掉。”。
承诺的收益很难兑现，投资者花钱才意识到这是骗局。有投资者抱怨客服，对方先拖延，用一套“维稳”安抚——“现在行情不好，等着，以后肯定涨。”如果有人强烈要求退款，风险控制合规中心会上台——让受害人通过部分或全部退还服务费的方式签署和解协议，并要求其删除华讯App和所有聊天记录，以免引起监管部门的注意。
龙岗警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据初步统计，像丁伟伟这样被大连华讯欺骗的投资者有11万多人，且多为30-50岁的中青年。目前，警方仍在全国各地搜寻受害者，收集线索。
“我们公司在骗骗客户的钱”
3月1日，大连华讯投资宣布股票停牌，称深圳公众龙岗分公司已对公司涉嫌欺诈行为立案调查，案件仍在调查取证阶段。
李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大连华讯套路是否可以认定为诈骗，司法界仍有争议。有法学教授指出，公司的行为可以视为虚假营销手段，但不能视为诈骗罪。然而，龙岗警方发现，周垂富在担任公司董事长后并未从事正式的股票推荐，而是以此为幌子进行诈骗。
大连华讯成立于2000年，法定代表人为周垂富，2015年在新三板挂牌。深圳警方对福田区财富大厦深圳分公司进行了查处。龙岗警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名义上是分公司，实际上是总公司的总公司。大连华讯在大连没有总部。
深圳分公司成立于2014年10月，此后，周垂富正式加盟大连华讯。此前，周垂富是深圳市大赢家网络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自2006年成立以来，大赢家已成为深圳市政府认定和支持的高新技术企业和重点软件企业。2007年至2009年连续三年获得深圳市政府高新技术企业科技研发投入资助，也是取得咨询许可证的法人机构。在北京、南京等地有135家机构。
但公司过去以推荐股份的名义，让股东购买软件，电话通知股票交易，口头承诺收益，诱骗股东支付会员服务费。周垂富在网络上刻意塑造股市大师的形象，多次以“大赢家周垂富”、“股票博士周垂富”的名义发表股票评论文章。2010年，135名投资者实名举报大赢家，大赢家骗取金额从几千元到20万元不等，共计500多万元，股票损失总额超过1000万元。据界面新闻报道，许多大赢家都因欺诈被判刑，但老板周垂富总是设法安全逃脱。
大赢家后来改名为古画金融，由大连华讯投资运营。两家公司的高管基本上由一个团队运营，他们的办公室位于同一栋办公楼。龙岗警方调查发现，在大连华讯公司内部的一个交流群中，一名员工说，“你先商量一下怎么骗客户。”有员工向其他朋友坦言，“我们公司就是骗子忽悠客户的钱，就是他们会买这些没有文化没有常识的产品和服务。”有人在聊天中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觉得我们的客户太穷了。”
据田玉娥统计，大连华讯在中国有19家分行，但其中16家已被取消。2017年后，大连、北京、南京、Xi、郑州等地多家分支机构因未取得证券投资咨询资格的从业人员对外提供投资咨询，被证监局采取行政监管措施，咨询中存在虚假广告、误导性信息等诸多违规行为。
“我们认为，从大赢家到现在，周垂富一伙人没有做任何正常推荐股票的事情，也就是骗取老百姓的钱。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认为现阶段的做法应该是欺诈。”李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股神”和“黑嘴”的新套路
违规股票推荐屡禁不止多年，股票推荐的方式也从电话、短信演变为新浪微博微信群、直播间。
2020年8月，证监会发布《关于防范微信群、QQ群“非法荐股”诈骗的风险提示》，明确提到部分不法分子利用微信、微博、网络直播室等互联网工具或平台进行“非法荐股”活动。
事实上，像大连华讯这样具有证券投资资质的公司在推荐股票时造假的情况并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没有相关资质的团队违规推荐股票。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和《证券期货投资咨询管理暂行办法》，证券投资咨询业务属于特许经营，未经中国证监会批准，任何机构和个人不得从事此项业务。
北京史静律师事务所证券交易纠纷解决法律事务部主任王赢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除了频繁骗取高额服务费外，其他常见套路还有利用时间差抢“股神”和“黑嘴”在帽子交易中推荐股票，帮助套现与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和大股东的“微信群推荐股票”，推荐未受保护的“原始股”和“外资股”。
《证券日报》曾调查到，一些机构或个人声称与一些游资、私募有接触。在他们的描述中，“热钱向股票推荐平台透露消息——热钱打榜——股票推荐平台证明其专业能力”，已经成为一条产业链。在产业链的最后一个环节，投资人入坑后集体开仓，热钱赚了钱就逃，留下了一颗“韭菜”。
近年来最知名的案件是上海广播电视台第一财经频道知名主持人廖英强在2019年被警方拘留。这是中国证监会处罚的第一起非特殊身份主体从事“抢帽”市场的案件。廖英强利用他的知名证券主持人的影响力，在他的微博和博客上公开评估和推荐股票。在推荐之前，他用自己控制的账户组买入相关股票，推荐完股票后，下午或者第二天卖出。最终，证监会决定没收其违法所得4310多万元，并处以8620多万元的高额罚款。
此外，证监会还指出，一些所谓的“股票专家”实际上以推荐股票为名从事其他违法犯罪活动，如诱骗投资者参与现货交易或境外期货交易，谋取非法利益等。
李明远，广东人，程序员。他自以为聪明，却在股票推荐群买了数字货币，被骗走了所有积蓄。去年9月，他加入了一个由朱雀财经发起的股票交易群，客服每天都会发专家魏推荐股票的截图。12月底，套路升级，股票推荐平台从微信群转移到交易所App，魏每天直播。今年1月初，魏暗示最近股市低迷，可以买数字货币。该平台将以多种货币推出，投资者将把钱存入账户并购买。货币上市后，会在平台上转卖盈利。李明远知道有假，但他试图花一两千元认购。倒卖后，他获得了两倍的收入，并成功套现。“我觉得他们不会收获这么快。”李明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三次尝试后，他第四次趁机投资8万元，但当晚管理员表示数字货币将延期10天。
“我当时的反应，崩溃了，被骗了。”李明远说。他立即报了警，但没有证据表明这是一场骗局。几天后，一种新的货币在平台上推出。李明远算了一下，他会再花4万元买币再转卖获得收益，这样就可以收回之前的8万元本金。他成功卖钱，平台显示账户金额为12万元，但提现后收款人变成了陌生人。李明远立即联系客服，对方称平台数据被篡改，耐心等待。但第二天，李明远被踢出群聊，微信被助理黑了。
他写了一篇投诉文章《所有积蓄都被骗了，朱雀财经股票推荐组让你明白了破产意味着什么》，在知乎引起了很多受害者的共鸣。目前，李明远已经成立了朱雀金融骗子交流团。目前集团共有300余人，覆盖新疆、山东、广东、上海等省、自治区、直辖市，涉及金额合计1.67亿元。目前，受害者在多个公安部门报警，案件仍在调查中。
龙岗警方破获类似骗局。2019年10月，龙岗公安分局宝岗派出所抓获一诈骗犯罪团伙，该团伙通过网络黑产品购买个人手机号码，业务员以推荐股票为由撒网添加微信好友，拉进证券交易群。有人以“专家”身份讲课，诱导客户投资期货指数。客户一旦有投资意向，嫌疑人就会诱骗“比特海洋”虚假平台购买“A50指数”，然后从后台偷偷上下操作，洗劫客户的投资空。一个受骗的人曾经被吸引到一个30人的交流小组，后来被警察告知，除了他自己，其他29个人都是儿童保育工作者。
如何监管“杀猪盘”
李刚注意到，这些年，违规推荐股票的套路变了，但受害者规模越来越大。
“过去造假完全靠声音，很难有图片和真相。微信群相当于一个封闭的空房间，烘托了气氛，让对方更容易给人洗脑。”李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图有真相的东西可以大大提升投资者对内容的信任度，所以欺骗的规模会呈几何级增长。但李刚强调，工具是无辜的，只是被别人利用。
中国证监会多次对违规股票推荐进行整改。近十年来，几乎每年都有与股票推荐造假相关的案件爆发。2017年6月，武汉警方组织警力1000余人，抓获股票推荐诈骗涉案人员808人，收缴电脑800余台、手机2000余部、银行卡3000余张。这是我国参与打击非法互联网金融平台诈骗犯罪人数最多的一起案件。
为什么违规股票推荐屡禁不止？王赢认为，国内证券市场在“新闻市场”和“政策市场”流行了一段时间，使投资者对利用“内幕信息”在短期内赚取巨额利润等所谓违法事件深信不疑。很多投资者找到了投资机构，经常要求直接推荐盈利的股票，而不管复杂的投资思路和技巧。“因此，部分投资者的需求与违规股票推荐机构一拍即合，只要投资者的违规需求依然存在，违规股票推荐将难以根治”。
“在监管方面，可以禁止‘大V’组织投资者共同开仓，直接为会员担任投资顾问，但没有办法阻止投资者信任‘大V’，对股市了解不多。”北京天通律师事务所顾问何海峰在接受《证券日报》采访时提到，这是目前股票推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
网络平台也火上浇油。王赢指出，平台的漏洞包括推荐一些股票评估软件广告，当投资者打开一些股票信息网站时，会弹出相关广告链接或App下载链接。“这些环节往往不做审查，这与当初魏则西事件中的中药招标非常相似。”王赢认为，一些网络平台也需要加强对此类广告的监管和审查，否则就相当于给股东送去了“毒饼”。
去年3月1日实施的新《证券法》加大了对违规推荐股票等操纵证券市场行为的处罚力度。法律责任方面，将罚款由原来的“五不罚”调整为“十不罚”，罚款上限由原来的300万元提高到1000万元，直接责任人罚款上限由60万元提高到500万元。
证监会多次提醒投资者警惕“庄家”、“大V”联合欺骗、“杀猪盘”等风险，并部署机构开展为期三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不少地方还清理了一批非法平台和股市黑嘴。然而，对违规股票推荐的监管仍然非常困难。一位券商营业部负责人曾提到，近年来，监管部门对违规股票推荐的打击力度逐渐加大，其准确性也日益提高。但由于流动性强、隐蔽性高、法律适用性发散等特点，打击力度也在加大。希望有关部门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同时加大处罚力度，绝不姑息违法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