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展开一系列专题,讲述广州独特的故事。
在中国城市的悠久历史中,广州因贸易而繁荣,千年商业之都的名称由来已久。商业基因已经深入这座城市的骨髓。
纵观世界工业发展史,17世纪60年代,“一步到位”的珍妮机取代了飞梭,英国纺织业由工具生产转变为机器生产,由此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纺织业走上历史舞台,作为主导产业,为西方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发展打开了市场,积累了大量资金。
20世纪90年代,纺织服装业成为广州的代表和支柱产业。乐康村是广州乃至珠三角服装产业发展的历史见证。20多万服装行业从业者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服装行业。乐康村95%以上是外来人口,大部分来自湖北,所以在广州也叫“湖北村”。2020年底,乐康村旧村改造计划公布,各种规模的服装厂和小作坊将慢慢撤离。这些湖北人该何去何从?
“唯一的城市”是每个人对城市的独特想象。我们走遍每一座城市,关注有着城市独特印记的街道、建筑和人群,讲述着只发生在这座城市的独特故事。用故事丈量城市,用每一平方英寸勾勒城市的宏伟规划。
这是《凝视广州》系列的第一篇文章。
四月底的广州乐康村,刘长信坐在一匹小马上,胸前插着胸。他面前的小黑板上有雨水的痕迹。上面写着:“寻找客户,代工牛仔裤,长期合作。”这条粉笔线是去年疫情后写的,现在有点褪色了。
同样在寻找顾客的人们正坐在他旁边,沿着乐康大桥向西排队。有的拿着纸板,穿着样衣,但大部分都被忽略了。
“整天不接单很正常。”刘长信在广州开设服装厂已有近20年的历史。去年疫情最严重,今年可能排倒数第二。他的印象是,在乐康村,有一天24小时睡在宿舍的人,有一天24小时在工厂工作的人,有一天24小时在街上下单的人,但现在没有了。
清明节前,刘长信拒绝了一位顾客。“单价太低,一天赚不到钱,开机器还要交电费。”这份订单是他本周唯一收到的工作。拒绝后,他可以在清明节给自己放个假。
但他没有。他仍然每天早上拿着一块小黑板,在乐康桥东雇人。下午四五点,他调转小黑板,去乐康桥西招客户。乐康村的工人和厂长称之为“游击战”。
“月薪一万元”的神话
乐康村最热闹的地方是乐康桥附近。桥头一家茶叶店旁边,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蹲着站着抽烟聊天。他们都是找工作的工人,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划算,打算等到晚上让厂长高价雇点零工。
4月3日下午,在乐康大桥西侧,工人和招聘人员聚集在大桥上
“如果一个月7000元不做,那就不是钱,”贝尔德蹲在工友旁边,像脱口秀演员一样说。“目标是月薪过万!”出生于1987年的他在同事中几乎不算谦虚,但他的头皮直接在他的后脑勺看到了光。
五年前,他从湖北农村来到广州工作,已经熟悉了乐康村的招聘套路:一般来说,工作越晚,价格越高。从晚上11点一直到凌晨3、4点,都有人在招人。“真正想赚钱的人,应该熬通宵。”。白天,老板在找一份月薪7000左右的长期工作;半夜老板有一个不能完成的紧急发货单,一般一个小时给35元。工人们早上8点回去睡觉,下午2点或3点醒来,然后出来找工作。
宿舍里,工友们自嘲,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是“深圳三和大神”。“一个人工作,全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们缺钱的时候工作,累的时候睡觉打游戏。用贝尔德的话说,“现在市场不好,订单不稳定。长工不如打零工快。”。这时,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用床单裹住下铺。
宿舍的普通桌子上散落着一堆扑克牌,有些牌的边角已经翘了。去年疫情解封回到乐康村后,贝尔德和室友们有空边喝酒边打双升。说到底,他总是半醉半醒地开玩笑:“谁输了,谁就回湖北”。但是直到今年5月,贝尔德的宿舍里没有人离开。“赚多赚少,就不会离开。还有一个想法留在这里。”贝尔德说。
晚上九点,乐康村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贝尔德去了乐康桥,从刘长信拿了一件外翻的白色短袖,一只手扭着领口,另一只手搓着边线。这是一件完成了“四线”的样衣。刘长信正在雇人缝制和锁紧衣服的边缘,还雇佣剪线、剪床、焊工和停车位。
“几块?要做多少?”贝尔德问道。
" 200件,无次品,每件5元,明早4点前发货."刘长信回答说。
“是6块吗?”贝尔德把短袖放回原处。
“那我们走吧。”刘长信犹豫了两秒钟。
刘长信的工厂在乐康大桥以东约200米处。某临街建筑4楼两个不到100平方米的房间里有13名工人。贝尔德在机器前坐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布,开始驾驶“四行”。他把布沿着铁轨的卡口送过去,然后踩下踏板。机器的咔嗒声和秒针转动的声音被打散了。
搭肩,剪领,缝衣服前后片。贝尔德完成一件作品大约需要2分钟。“时间有点紧”,但贝尔德没有放弃。按照要求,他必须在车站工作6个多小时,才能在4点前完成货物,挣1200元。
贝尔德在车站工作
从招聘、议价到审判,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他还是很熟悉,也很少见。”刘长信说着,把小黑板放在车间门口,去隔间看看现成的衣服有没有质量问题。
在乐康村做了20年的服装厂,刘长信最引以为豪的是,厂里留住了13名长期工人,他们跟随刘长信十几年。当客户订单量大,需要在24小时内发货时,刘长信只会招聘零工来补足人力。
但是刘长信并不真的喜欢打零工。每次要招人,他都经常来监督,长期工作的质量让他心安理得。如果工厂里有短工,他就不能把手机放在车间里,更不用说现金了。刘长信说:“如果我招短期工,我会尽力让他成为长期工。”所以每年过年,他都会包车送工人回家,平时有空一起吃饭。
但是,贝尔德并没有留在工厂做长工的意思,因为他知道长工晚上是没有加班费的,一旦做了长工,月薪一万块就没有希望了。刘长信也承认,乐康村的长工晚上加班是义务。“如果把加班费给长工,在这里开厂的老板早晚会跑路,更别说五险一金了。”他也知道劳动法,“但这一行100家工厂,只能开两家”,不包括他自己。
他的工厂曾经有几万月薪的工人。一对夫妻一个月做4400件衣服,平均单价6.3元左右。刘长信开始敲计算器,屏幕上弹出一串数字26592。“这个还是按照最低的算,正好是28500。”
刘长信在电脑上计算了这对夫妇的工资
这对夫妇没有继续在刘长信的工厂工作,而是去年回到了湖北老家。刘长信猜想他们可能太累了。忙的时候除了8个小时的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工作,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只有商品缺货时,刘长信才会主动让他们休息,工人们才会交错休息。“没有人能长期忍受,包括我自己。”刘长信说。
疫情也为工厂和刘长信本人按下了暂停键。去年3月27日,乐康村一复工,刘长信就从荆州开车回广州。他庆幸自己基本上做出了稳定的“内部订单”,并销往广州沙河、十三行、万家等国内市场。“在大唐做外单真惨。”刘长信从朋友那里听说,80%的出口都坏了,小工厂没有开,所有的工人都打包离开了。
刘长信回到广州几天后,工厂里的工人就到位了。主力是贝尔德这样的80后,90后甚至不如70后。每次下楼取货,总觉得自己90后去取货了,要么是快递员,要么是打点滴的。但他分不清服装和送货哪个更好,只是说“每一件都不容易,把钱磨出来都需要时间”。
喜欢自由也是他安慰自己招不到年轻人的原因。在他眼里,90后和70后、80后不一样,要么是年轻人没有孩子,要么是老人帮忙照顾婴儿,自己挣点钱。“我不知道怎么做衣服,我还是想挣几万的月薪,而且我觉得做衣服没有前途。最后只能送个外卖和快递。”他不同意年轻人的选择,但承认自己想去高档小区当保安。
2019年,刘长信在朋友圈翻了一篇“又深又好的文章”,说劳动密集型产业产能落后,无法吸引现在的年轻人。当年国家统计局的报告中提到,从事第二产业的农民工数量下降了0.5个百分点,而16-30岁的年轻农民工比例持续下降至25%左右。与2018年相比,珠三角地区就业农民工减少118万人,减少2.6%。
他不知道这些纺织机在乐康村能使用多久。只是在过去的两年里,它在Tik Tok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们认识的供应商开始直播卖布,有人发了一个自动制衣机的短视频,它位于佛山一家制衣厂,22秒生产一件t恤,24小时不间断生产。他性格内向,不喜欢互动,但那次他确实夸奖了一句。
"服装业似乎处于饱和状态。"他说他没有信心继续建厂,不想往上走。虽然收入比疫情期间好,只做一些特别的衣服就能赚更多,但他不知道什么衣服叫“特别”,只知道别人喜欢。
湖北人的去留
刘长信有抽烟的习惯,但他只抽上等烟。他说抽烟有点寂寞,怕粗烟太要命。平时抽一盒15元的长白山777,有人来了就拿出33支钻石莲花香烟招待。他很少带钻石莲花出来,因为这是他回湖北前家乡送给他的,他想留着留作纪念。
20年前从湖北来到乐康村的刘长信,只赶上了广州服装制造业的第二个十年。20世纪90年代大型布料市场的形成为服装制造提供了原材料。邻近的乐康村管理松散,土地便宜,大量流动人口涌入做服装加工。到2010年,0.46平方公里的乐康村已经聚集了上万家服装厂。
刘长信记得,最初在这里工作的有“三个群体”——江西人、四川人、湖北人。后来江西人把工厂带回江西,四川人去外地找更好的工作。只有湖北人,尤其是荆州人还在。
“与其说我们被困在乐康村,不如说我们实际上已经落后了。”刘长信看了一眼周围的工厂,机器轰鸣,湿气夹杂着布料的气味,没有人说话。“这种环境和工作节奏能挨几年?离开就是牺牲。”原来每隔一天从广州到湖北只有几趟车。现在,路边大大小小的客运公司一年到头都在开工。
刘长信工厂的很多工人都有类似的背景,要么他的妻子和孩子在湖北老家,要么夫妻俩来广州打工挣钱,每年春节只回去一次。与贝尔德不同,他们寻求稳定,去年在刘长信工厂当正式工人,以度过疫情。
今年他们还是住20元一晚的床,条件好一点的夫妻愿意花50元睡单间。然而,他们不吃10元的竹签或12元的猪脚饭。刘长信买了一个大电饭煲,放在车间里。工人们的碗一个挨着一个地堆着。老板娘每天都提前完成工作,为工人做饭。
“也有很多人离开。”刘长信提到,当工人前往湖北时,他们使用了“挣扎”一词。在他以前的工人家乡,有些人回家开工厂,有些人开餐馆建楼房,还有些人转做烘焙,现在正在做蛋糕。
“刚开始的时候,一些来和我一起工作的人做得不好,都死了。”刘长信擤鼻子,挤出一丝笑容。“是脑充血和脑梗塞。”。服装工人熬夜是很常见的。直到现在,刘长信工厂的所有工人都在午夜下班,刘长信回家时已经是凌晨2点了。他害怕自己会出事,因为他的父亲死于脑出血和脑梗塞。
客运公司的人也知道,去年回湖北的工人最多。疫情之下,外贸订单被叫停,工厂无法开业,工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湖北,有的甚至搬走了床铺。如果他们在广州多呆一天,他们会多呆一天。哪怕是一张20元一晚的床,一个7块的米卷。去年疫情前,刘长信还在村里看到一个卖湖北监利炒饭的小摊。武汉一成为城市,招牌上的湖北二字就消失了,后来连摊子都看不到了。
自疫情爆发以来,刘长信越来越不喜欢被称为他的老板。他只觉得自己管着一个小工厂甚至小作坊,为客户打工。哪天不想干了,可以直接转走打包回老家,和普通工人没什么区别。
六昌信德服装厂
如果一个湖北人问他在广州的工作,他不会推荐他来乐康村做衣服。如果他的好朋友来问,他不会直接说回湖北和村子。“与其在这里做衣服,不如在其他城市开个小店,或者在广州找其他工作。”他说他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大多数真正来的人都留在了这里。贝尔德坦言,如果回到5年前,他还是会选择来到乐康村,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更是因为他能比在湖北挣得更多。
对于孩子,刘长信也希望他们留在广州,不要回农村。刘长信25岁的大儿子以前在广州读书,去年回到武汉,在一家汽车维修和美容公司工作,但再也没有回来。刘长信说,他想开车送他去武汉学习独立,体验社会的艰辛,但他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让儿子上大学。
15岁的女儿还在广州读初三,早上6点上学,晚上6点放学。刘长信半夜两点下班回家,睡到早上10点左右才来工厂。当父亲和女儿相遇时,其中一个总是在睡觉。说到工厂,早点下班也没关系。刘长信很少有心情带女儿出去吃饭,而女儿也会用中考来复习。一个月陪一两次,到头来“几乎是外卖”。
刘长信想过放弃。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虽然妻子天天劝他回湖北,但他还是要去,别无选择。他说他们是70后最难的,不会种地。农村家庭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五十多岁回家太早了,他们在外面受不了。”而且,乐康村现在面临旧改,大部分有房产的人都在等价格。
清明节和刘长信原本打算回去的,但是在节前两天放弃了。他在广州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存放父母的骨灰。
“广州会送我回湖北”
采访中,窗外突然响起消防车的声音。刘长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头侧向窗外。当消防车消失在乐康大桥的另一边时,他叹了口气,对工人们说:“另一个家庭倒霉了。”害怕听到火警是他20年制衣积累的专业反应。他还梦见他所有的财产都被大火烧毁了。
在2002年底来广州之前,刘长信已经在外工作了十年。1992年,看完电视剧《洋妞》后,他也随着打工的浪潮坐火车南下。如果车站买不到票,将向售票人员收取。离开广州火车站后,他坐公交车去了深圳布吉镇,在那里他为别人打下了基础。刘长信说,这在农村地区被称为“偷猎”。
1998年上半年,刘长信第一次做衣服。他去了北京丰台。然而,每天18小时的工作很快就毁了他的健康,这是他第一次放弃。他再次来到广东,在东莞虎门打工攒钱。直到2002年借了高利贷,他才赚到足够的钱,在广州庐江的停车场旁开了一家工厂。当时开厂的价格很低,“2.2万元左右就能成立一个小工厂”。
但是非典在那年年底爆发了。刘长信感冒了两个星期,工厂两个星期没有开门。“我每天都睡在车间靠窗通风的地方,不在地上动。”后来他鼓足勇气去庐江疾控中心验血,没有感染。去年,他住在湖北荆州老家,离武汉两个小时的路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略高于浙江。“你赚不到钱,但健康和生活质量更重要。”刘长信觉得非典发生时,他已经失去了同情心。虽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但他的心是白发的。
两年前,刘长信搬离了他生活了18年的工厂,和妻子、女儿一起住进了乐康大桥旁的二手房。工厂楼下是珠宝店和百货商店。白天,是销售的呐喊。晚上,立体声播放《Tik Tok神曲》。在这里睡个好觉是一种奢望。使刘长信下定决心的是这座厂房的精神。他年轻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现在他害怕看到灰尘。他感觉这个空气体从别人嘴里吐出来,又吸了进去。
一名男子在CUHK布匹市场前的招聘室拍照
刘长信没有说要搬到新家,甚至不想邀请朋友。因为和他一起建厂的人已经住在居民区了。“隔壁怡景翠园的价格,我看着它从五六千平米涨到了4万多。”刘长信还记得,他和两个朋友打架到半夜3点,分手的时候,朋友说:“去怡景翠园买房。常欣,你能去吗?”他拒绝了,想着有钱了就回家自己盖房子。现在他后悔了。“我现在纠结,要不我就不纠结了,还不如用牙买房子”。
虽然住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乐康村,但和工人一样,刘长信并没有真正在广州站稳脚跟。除了在番禺送货,刘长信几乎在乐康村,甚至没有去广州其他地方。他只知道很多外国游客去上下九玩。“十三家银行的一些大宗货物在那里销售,十几二十件的那种”。
就像乐康村的服装行业从业者大川和刘长信,虽然不知道广州有什么好,但是真的很想留下来。和他一样,刘长信的朋友林安在2002年来到乐康村开了一家服装厂。2017年前后,临安感觉好像到了瓶颈期,2020年疫情几乎没赚到什么钱。很多红色的转学广告都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印出来的,但是他咬着牙没有贴出来。在4月底的一次聚会上,林安发现和自己一样,在年底就打印了转会广告,但今年他停止了发布。
刘长信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与大川的服装制作有关,但他仍然说他最喜欢的是广州。
“我想留在广州,但现实很残酷,它会把我送回湖北。”
之后,刘长信又点燃了一根细烟。
照片/视频拍摄朱玉玉
视频剪辑程钰婷
朱玉玉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