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健谈新电影《被遗忘的春天》
采访整理:沙丘,Lauren,谭惠编辑:张劳动、劳伦武汉,长江西北岸,百步亭附近的丹东社区,是疫情中武汉城区确诊病例最多的社区之一。人们在封锁中度过了一个哀戚与惊恐并存的严冬,肆虐的疫情让生活失序,让新年陷入泥沼。而当天地解冻、绿芽初绽,这个社区,连同千千万万的武汉人,跌跌撞撞地迈进春天。今年3月中旬,导演范健与《这个车站》合作,以丹东社区三户人家为拍摄对象,完成了新片《被遗忘的春天》。这部电影像春天的太阳一样温暖。人物细腻的情感,亲密的家庭关系,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疫情下武汉的日常生活,让每个人在压抑中感到温暖。蔡大姐家因为老伴确诊新冠,一家人被当作“瘟神”,她在不解和委屈中迎接老伴归来,女儿做了一个蛋糕,为母亲补过生日,同时也庆祝父亲出院;黄冲患肾癌已经三年,遇到疫情去医院治疗变得困难重重,他留恋妻子,想好好活着,在镜头面前崩溃大哭;社区副书记陈琦临危受命成为负责人,她没日没夜地为社区服务,但居民还是不理解,深夜回家她把委屈转移到7岁儿子身上,控制不住地发火。7月6日,该片在该网站上线,即将在多个平台上映。凹凸镜DOC对导演范健进行了深度采访。他谈了很多电影拍摄的细节,并分享了为什么他总是喜欢拍摄家庭关系和人物情感。最后,他谈到了纪录片在汶川地震、武汉疫情等灾难性事件中的作用和作用。被遗忘的春天剧照
纪录片不是去所谓的新闻现场,而是要去第二或第三现场。DOC:疫情开始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是怎么决定在武汉拍摄的?范俭:我在重庆,哪也去不了。我看到武汉情况,一天天严重,其实有些想去。但是,随后去和不去一直交织着。想去是因为作为拍纪录片的人,我觉得应该去那拍一下那个现场。另外,因为我跟武汉有一定渊源,我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对那个地方很深的个人情感。考虑不去主要是害怕,就真的是怕,怕对家人有很大影响。就这样,整个2月份都是在重庆,在社区半封闭状态的家里待着。3月初,“本站”的杨慎来找我。当时武汉的局势比较稳定,我准备去那里。我第一时间和团队讨论过。他们中的一些人有了孩子,但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去了。其实,我们真的应该感谢家人的支持。当我告诉妻子我想去武汉时,她说,你应该去。凹凸镜DOC:提前有策划、讨论拍摄哪些内容吗?范健:其实2月份很想拍武汉社区,但是没有机会拍。我认为社区是我可以展示的地方。我觉得医院不是我最想拍的地方。对我来说,纪录片不是去所谓的新闻现场,而是去第二或第三现场,因为纪录片要去的现场和新闻要去的现场肯定是不一样的。另外,我一直比较擅长拍人情世故、人物情感这一块,这个只有在社区才会真正的发生。医院主要是救治的现场,可施展的空间相对较小,很大程度我们会被救治与接受救治的场景抓住,不太可能太多延伸。社区中、家庭里如何应对疫情?他们的生活如何开展?我比较在意的是灾难下的日常,我觉得这是我最应该拍的。而且当时已经是3月份了,医院比较稳定。当然,医院里的病人还是很多的,但是医疗系统本身的无序已经没有了。因此,出于各种原因,我们坚定地拍摄了武汉社区。被遗忘的春天剧照
凹凸镜DOC:进入封城后的武汉,第一感受是怎样的?因为你在武汉上学和生活过,感受一定很强烈。范健:我们团队三个成员先在上海见面,然后从上海坐高铁到武汉,晚上到达武汉高铁站。火车缓缓驶近武汉时,天色渐暗,我觉得沉闷的气氛已经开始了。我能看到远处有一点光,但我看不到任何人影。虽然隔着玻璃,但我已经觉得这个城市和以前不一样了。下火车,开车往城区走,真的感觉死寂一片。当时我最大的感受是,我熟悉的武汉全都消失了,那种死寂和荒凉,像被扔到另外一个星球上,我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因为以前无论哪一次去,这个城市都是热火朝天的,街头巷尾烟火气十足,你会闻到各种臭干子、小龙虾或者烧烤的味道。后来,慢慢地适应一周左右,这个心理感受才有所缓解。凹凸镜DOC:以往拍摄通常都有前期研究。这次进去是怎么快速找到并确定这些拍摄对象的?范俭:我们这次没有真正的调研过程,还好《本站》他们早期有文字记者去过我们后来拍摄的这个丹东社区,他们做了文字采访,也形成了稿子。他们这个过程实际上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调研材料。另外,其实我们也联系了另外三个小区进行备选,但是我到丹东社区看到小区空间、人群结构等都很丰富,很快就决定拍摄这个社区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小区正好有一个女性社区副书记。我想拍摄一名女性社区工作者的工作方式,当然我也想通过她拍摄她的家庭和更多。我第一次见到她。一两个小时后,看着她的工作状态,我觉得她可以成为我的主题,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实际的社区工作者,没有任何“官气”。《被遗忘的春天》剧照副书记陈奇
巨大灾难后,修复和治愈需要漫长的过程,应该被记录下来。凹面镜DOC:你在微博上说你很感动,因为你离主题很近,这是对你很大的信任。你们是如何赢得彼此信任的?范俭:疫情期间,在武汉能够敞开家门,让陌生人进去,真的需要勇气,所以我真的很感谢这几家人。还有就是运气和一定的沟通。沟通很重要,我刚开始被拒绝了很多次,就开始在社区里广撒网,先认识很多的人,再不断地去琢磨哪些人能靠近一些,哪些人能够让我继续深挖。我还和社区工作人员一起去参观,在很多次的参观中,我认识了更多的新家庭,就像电影中的蔡姐姐。发现家里有老人孩子,确诊的基本都会拒绝。最后,当接触人数达到一定数量时,可以从这个判断中排除,剩下的家庭自然可以拍摄。现在想想,他们这种善良真的特别珍贵。比如,蔡大姐她老伴确诊了,她家人被人嫌弃,她希望被倾听、被支持,这个是相互需要的心理。在拍摄的时候,刚开始她留我们吃饭,我们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还是担心。然后她又递给我们水果、牛奶,我想饭不吃,牛奶必须喝,于是取开口罩开始喝。我觉得这是一种尊重,包括我们去这些人家里拍摄都没穿防护服、戴手套,就只是戴了口罩。最后,其实我们也在她家吃了饭,那是在武汉为数不多真正意义上的堂食。《被遗忘的春天》剧照杜晋和黄冲
凹凸镜DOC:此次拍摄面对的是未知和危险的传染病毒,拍摄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范健: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可能不是创作的问题,而是我们心中要不断面对的东西。我们经常要去一些危险的地方,跟着受试者去医院,带着救护车等。,而且我们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被抓。这种事情在拍摄过程中经常发生,真的会影响你的创作情绪和精神状态。因为你面临的危险不仅属于你自己,也属于你的整个家庭。凹凸镜DOC:汶川地震你拍摄了一系列影片,这次也同样是灾难性事件,你觉得武汉的拍摄和当时汶川的拍摄有什么不同感受?范健:这一次,我主动拍摄了这场灾难下的社区关系、邻里关系、内部家庭关系,这与汶川地震后通过拍摄遇难者的出生来进行自我创伤治疗、延续希望,有着明显的不同。也正是因为汶川地震的拍摄经历,我这次才不是特别愿意拍痛不欲生的一家人。因为我已经在《活着》里拍摄过这样的家庭。从那个家庭的心理创伤中恢复过来需要很长时间。如果你想拍摄,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这需要长期的交流、陪伴和观察。对我来说,太了解这种家庭也会给自己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另外,我已经透过这样的家庭完成过一些表达了,所以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选择同样的故事。但是这是值得去做的,在这样一个巨大灾难后,有很多人需要承受巨大伤痛,这种修复和治愈需要漫长的过程,应该被记录下来。其实在武汉,我一直在思考纪录片的拍摄方法。除了跟随人物和家庭深入故事,观察记录,还有哪些创作方法,还有没有其他更从容的拍摄方式?基于这些思考,我还在武汉拍了另一部短片,没有叙事内容,多在城市空,是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自我感受。我想用更为抽离的、冷静的方式去面对灾难这个主题,我不想总是用一种离得特别近的方式去看,因为那种方式太多人做了,包括我这次也做了。我甚至还想,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我可能会再去武汉拍一部影片,再拉开一点距离,应该还是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剧照老潘的家人
凹凸镜DOC:我从武汉回来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想再讲武汉经历的事情了。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想问问你在武汉最难忘的经历。范健:我在微博上讲过。我们半夜看到一对父子。儿子坐着轮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我问:“你住在哪里?”他说:“我们住在百步亭。”他说他父亲那天晚上必须去医院做导管。当时社区是封闭管理的。他试图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离开社区,所以他推了四五十分钟轮椅,并把它推到了医院。到医院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没有门诊,他就在门口和服务员开着对话。他们特别想进医院,但值班人员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能让你进去,因为我不能知道你有没有病毒。”那个场景,我感觉就像一个舞台,就像一幕戏在上演,这个东西是真实的,但是又有某种抽离感,让人感觉很无奈和难过。在武汉期间,有若干个这样代表性的偶遇,每一个都印象深刻。凹面镜DOC:看到全国哀悼日好难过。说说那天的枪击事件。范俭: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在哪儿拍。在我能调动的所有资源的情况之下,我选了三个点。首先要保留一个在社区,另外就是武汉的地标和街头。我们其实就想看在一个人来来往的街头,那一刻大家是什么反应。除了我和薛明,那天还邀请了外援陈。我开始让他去江汉关。因为江汉关是武汉的地标,那里有大钟,有时间,有交通,有行人,有长江,我觉得应该能拍点什么。但是当他去那里的时候,他发现这是完全错误的。那里有所有的记者。幸好他到得早,所以我叫他去不远的江汉路步行街。最后,他选择了一个路口,拍了一组照片,包括停下来的路人、清洁工和狗。最后我发现,薛明和陈玮曦拍摄的街头都不错,我自己在社区拍摄的不太好。我很遗憾,因为我当时把地点选在小区的一个公共空间,没有去拍摄对象家里。当然去了也有可能什么都拍不到,拍摄纪录片就是这样,我无法预料主人公到底会不会在那一刻注意这件事儿。个人记录越多,越有价值。凹凸镜DOC:从此前的《活着》《吾土》到这部,你每次拍摄家庭关系和情感都特别动人。疫情中有太多东西可以表达,但是有些拍的就很空洞,这三个家庭如此普通又如此具有代表性。你是如何做到的?范健:我喜欢和气场能匹配的人一直聊天,总是通过交流获得信任。我觉得和普通人交流对我来说更容易。一般来说,拍男女都不难。这种沟通能力可能在拍摄余秀华之前就已经建立起来了,然后她就不断的被强化。这是我擅长的,我擅长的就是一定能拍得很细腻很好。我也喜欢人情中细腻的日常和绵密的关系,喜欢去发现人与人之间那种触动人心的情感。这样的情感不仅温暖,而且很有力量。我觉得影片中蔡大姐一家三口,就是典型的我喜欢的家庭。你能在日常中感受到这个家庭体谅,相互关怀,彼此默默爱着对方。这种情感,我觉得特别好,特别难能可贵。《被遗忘的春天》剧照刘舒
凹凸镜DOC:在武汉时,你和薛明经常找周浩他们一起喝酒,当时聊得最多的是什么?范健:我们主要讲拍摄和日常生活,但其实老周问我们他把自己藏得很深。凹凸镜DOC:你觉得纪录片在这种重大的灾难性事件中扮演什么样一种角色或作用?范健:我觉得最基本的就是记录,到场,留档。这些档案一定要有作者的态度,要独立。它们不属于任何媒体或组织的语言、态度和思想,而是属于个人。我觉得个人的记录越有价值,越有个性,个人的经历和想法就越多,也就多样化。比如我的拍摄角度和周浩的角度会形成不同的视角和切入点,提供不同的样本,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文件。像汶川地震过了10年或者20年,我们一定是放纪录片去重新回忆那段历史。其实这些独立纪录片更能成为重要的历史档案,相对而言,官方或媒体拍摄的关于汶川地震的东西,它不太可能成为重要的历史档案。我们当下做的事情,到了10年以后, 20年以后可能会更有价值。所以我认为去做、去拍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剩下的就是你的观点、你的态度和你的方法是什么,这是第二位了。在今年的疫情形势下,不仅中国纪录片工作者在拍摄这样的题材,全世界的纪录片工作者也在拍摄类似的题材,只是地点不同而已。就像世界上的一场“命题作文”考试,在同题竞争的情况下,我们的创作者要冷静思考:你想用什么方法拍摄?你想拍的主题是什么?被遗忘的春天剧照
凹凸镜DOC:我发现拍摄武汉疫情的项目大多是与平台合作,独立拍摄的似乎没有多少。范健:当然,我们的电影不是独立制作的。这可能与特定的条件和环境有关。当时很多人无法前往武汉防控疫情。即使去武汉,也不一定能拍戏,连吃、住、行的问题都很难解决。另外,很多时候你要靠平台或者媒体才能进入具体的拍摄地点,并不是任何想要拍摄的人都可以进入医院或者社区。凹凸镜DOC:这个版本是媒体版吗?之后会不会出一个其它版本?范健:这个不会有其他版本了。目前我觉得这个长度还可以,67分钟,不长也不短。其实只要我把想表达的话说完,就不会介意它的长短。我也想过拍这些家庭,想了很久,后来觉得不合适。我不想再做所谓的长期人物跟踪,比如10年、20年的《活着》跟踪。这个题材我不想这么做,但我更喜欢用不同的视角和方法拍摄。我正在拍的短片会很特别,可能是我最好的短片。《被遗忘的春天》现已上线生产队导演/ 范俭 · 摄影/ 薛明 范俭 · 录音/ 程俊灵 · 剪辑/ 臧妮现场团队出品人/ 刘永钢 · 总策划/ 李智刚 李云芳 · 制片人/ 杨深来 · 运营统筹/ 徐婉凹面镜DOCID:pjw-documentary微博|豆瓣|知乎:@凹面镜DOC推广|合作|转载 加微信☞zhanglaodong提交材料| aotujingdoc@163.com放映|影迷群 加微信☞aotujing-doc用图像和文字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原标题:《范俭谈新片《被遗忘的春天》| 亲历武汉失序与重构,为灾难留下历史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