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世界各国政治中最大的矛盾和冲突集中在社会平等和正义领域。民粹主义应运而生,方兴未艾。与此同时,近几十年来,特别是冷战结束以来,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的跨国移民和大量难民,迫使地理相对孤立、宗教信仰不同、肤色不同的族群,几百年来一直比邻而居,矛盾众多,社会治理日益艰难。
纵观世界自古以来的变化,我们可以发现人类社会正在不断进步。在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进步”的含义是不同的。在政治领域,所谓“进步”,应该是指人类普遍安全感增强,暴力活动减少,社会秩序和国际秩序稳定,财富总量增加,社会价值分配更加公正,人民权利更加平等,公民政治自由得到更大程度保障。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历史在前进的道路上往往是曲折的,人类在未来必然会面临巨大的逆流和“黑洞”,充满了不确定性。从以下10个方面来看,世界政治在某些领域既有进步也有停滞,或者有倒退的危险。
人类的暴力逐渐减少,但战争的破坏力却增加了。
战争和其他暴力行为造成的伤亡占世界总人口的比例在世界历史上呈下降趋势。在我们生活的当代,世界上参加过战争或经历过战争的人的比例低于世界历史上任何时期。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实现广泛和长期的和平是可能的。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国与国之间战争的目标是夺取更多的领土,掠夺更多的资源和人口,而内部战争大多是为了夺取政权。但时至今日,随着世界市场的开放、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国际法和国际道德等因素,为领土资源发动战争不仅会在物质利益上损失更多的金钱,还会被国际社会孤立,受到舆论谴责。大国间危机管控机制的建立,降低了突发事件演变为战争的危险。在国内政治斗争中使用战争手段,比如发动血腥的军事政变,一般都会遭到抵制和孤立。
《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王缉思著,中信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然而,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战争造成的损失越来越大。两次残酷的世界大战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今天,仅美国和俄罗斯拥有的核武器就足以毁灭全人类。国际核裁军进展缓慢,而有能力和愿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数量仍在增加。国际恐怖组织也在试图掌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值得注意的是,在信息时代,网络战、Tai 空战等新型破坏手段造成的灾难程度与核战争相当。人们只能希望掌握了战争手段的组织和个人能够理性行事。但和其他暴力行为一样,战争也会由非理性的决定或突发事件引发。中国、俄罗斯、韩国、美国、日本等国家都担心拥有核武器的朝鲜带来的安全威胁,这是有充分理由的。军事技术的“进步”可能抵消甚至逆转人类在世界和平与安全领域的进步。
科技促进了人类进步,但也对地球生态造成越来越大的破坏,使各种非传统安全问题成为全球性的政治问题。
毫无疑问,科学技术可以促进人类进步。一方面,现代的技术进步,特别是医疗卫生技术的发展,导致了人口的急剧增加,预期寿命的延长,生活质量的提高。另一方面,欧洲工业革命后的技术发展也导致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受到越来越严重的破坏。正如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所说:“现代工业革命最深刻的悖论是,一方面,人类控制生物圈的能力越来越强,而另一方面,我们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来表明我们能够正确地利用这种控制,使生物圈更加平衡和可持续。”因此,生态环境和公共卫生等许多非传统安全问题日益成为国家政治和国际政治的中心问题。
世界物质财富的增长率高于人口增长率。
18世纪以前,世界人口增长非常缓慢,后来工业革命把世界人口推向快速增长时期。世界物质财富的增长与人口增长成正比。总的来说,经济增长率高于人口增长率。这意味着人类的总财富和平均财富在不断增长。当然,财富的增长永远无法满足人类的绝对需求,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人类发展不平衡日益严重。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的《2016年人类发展报告》指出,过去25年,人类发展取得了许多显著成就,但仍有许多人落后。妇女和女孩、农村居民、土著人、少数民族、残疾人、季节工人、难民等。都是世界上贫穷、边缘化和脆弱的人。他们是遭受最系统排斥的群体。他们不仅面临经济障碍,还面临政治、社会和文化排斥。如果不消除根深蒂固的发展障碍,包括政治参与中的歧视和不平等,国家和社会群体之间的发展和收入差距将进一步扩大。不仅发展中国家面临上述问题,发达国家也需要解决贫困和社会排斥带来的挑战:3亿多相对贫困人口生活在发达国家,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儿童。
当今世界,财富分配不均的现象出现在空之前。近几十年来,相对贫穷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人口增长率远高于发达国家。这是世界贫富分化日益严重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政府没有起到缓解阶级矛盾、保持公平平衡的调节者作用,一些政策甚至加剧了收入分配的不平衡。如果财富增长代表人类进步,那么全球经济不平等至少会部分抵消这一进步。在世界历史上,许多国家的政治动荡、暴力和战争不是源于贫穷和落后,而是源于生产力发展中缺乏平等和正义。
非洲饥饿的儿童
全球化不可逆转。
“总的来说,全球化的概念指的是一个越来越小的世界。用更学术的语言来说,它指的是时间和地点的压缩。全球化意味着有系统地减少各种边界。”“全球化”作为一个新词的出现和流行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回看古代历史,其实是一个人类群体接触越来越多,世界越来越小的全球化过程。
与西方扩张时代一样,当代全球化促进了资本、技术和知识的传递和共享,代表了历史的进步。全球化的自觉推动者是相对受益者,被动接受者是相对受害者。资本主义以其自私的利益动机和许多丑恶的方式,无意识地推动着人类的进步。今天的全球化推动者,包括西方政府支持的跨国公司,就像马克思评论英国在印度殖民地扮演的角色一样,“毕竟,他们充当了无意识的历史工具”。今天的力量,包括所谓的“反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的思想和行为,无法将全球化的经济交流和社会流动拉回到历史上社会之间的孤立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问题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谁受益更多,谁受害更多,前进道路上遇到逆流的大小和数量,人类是否有能力纠正全球化带来的不平衡。
人类社会在个人自由和尊严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同时,公民自由和权利在某些方面受到更多限制。
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社会信息化的快速发展,以及冷战结束后政治多元化的趋势,各国人民获得了更大的经济自由、国内迁徙自由、信仰自由和言论自由,尽管许多国家的自由有待提高。随着技术的发展,个人活动范围扩大,吸收和传播信息的自由增加;与此同时,国家对资源和社会的控制也有所增加,个人自由的某些方面逐渐受到限制。人民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等。,在技术上很容易受到政府和社会的制约,而且也受到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多的社会规范的制约。例如,今天仍有许多人心中怀有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但在公开场合和公开出版物中,他们将其他种族斥为“野蛮人”和“低等动物”,或歧视妇女的“言论自由”,这在大多数社会中是不被承认的。
以法治和民主为基础的现代政治制度是历史进步的结果,但在没有一定规则的情况下,实现民主的方式多种多样。
古希腊雅典出现了民主。工业革命后,欧美国家普遍建立了议会制、普选制和相对独立的司法制度,并以立法的形式予以确认和巩固。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自称为民主国家,他们的政府形式和法律比古代王朝和帝国更相似。这证明,建立以强有力的政府、法治和民主为基础的现代国家制度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进步。现代国家制度不会倒退到过去封建专制、政教合一、殖民帝国的制度。然而,在世界历史上,建设一个强大、公平和廉洁的政府以及法治和民主的形式和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没有一种政治制度是完美的,它可能会衰落,而且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必须与时俱进。
雅典卫城
基于种族和文化的民族主义非常强烈。
世界各地的民族主义只会在可预见的未来加强,不会减弱。《威斯特伐利亚和平条约》确定的主权国家体系建立三个多世纪以来,主权国家数量不断增加,独立国家的出现远远超过了国家的合并。一个接一个,民族分裂主义会推动更多国家的出现。
民族主义是加强社会控制和国家统一的必要条件。民族主义虽然强大,但只能团结内部,不能吸引外国人,也不能增加外部软实力。宣扬自己国家的伟大听起来像是在贬低其他国家。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提出的“美国第一”、“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可以激发国内民众的民族情绪,但却难以引起世界其他国家的共鸣,引发更多的怨恨。民族主义的历史作用总是一把双刃剑。
宗教信仰的生命力是无穷的。
宗教信仰与世界政治的发展密不可分。没有证据表明人类的宗教信仰会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和科技的进步而逐渐消亡。也没有证据表明,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个人自由、安全、社会正义和平等与宗教信仰者在人口中的比例明显相关。政治显然与宗教密切相关。俄国东正教在沙皇时期、苏联时期和冷战后所经历的不同命运似乎表明,政治在民族宗教信仰中的长期作用是有限的。与民族主义类似,宗教只能团结同一信仰的信徒,而排斥其他宗教。就宗教的排他性而言,如果像亨廷顿那样将“文明”定义为宗教,那么“文明冲突”确实存在。唯一的问题是这场冲突是否会演变成大规模暴力。与民族主义不同的是,大多数宗教都是跨文化、跨民族、跨国界的,因此它们对一个国家内部政治走向的影响一般小于民族主义。
然而,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事实是,世界上所有主要宗教都比国家和民族稳定得多,存在的时间也长得多。基督教和佛教都有2000多年的历史,但没有一个朝代或国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历史上政治和宗教的统一导致了国家的消失和宗教的生存。许多国家试图摧毁中国的所有宗教或某一特定宗教,但这种努力很少成功。当然,某些宗教会进化和消亡,但它们的变化幅度和速度都比文化的其他部分小,甚至比国家和民族小。作为一种人类精神,宗教信仰的生命力是无穷的。
预计全球政治体系将继续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
历史上,政治秩序的建立从村社到城邦、封建国家和帝国制度,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现代国际秩序建立后,除了南极大陆等少数土地外,再也没有“无主”土地、完全无序的地理区域和功能区域。正如英国《金融时报》的一篇评论文章所说:“即使存在许多缺陷,1945年后的全球秩序也带来了一个相对和平与繁荣的非凡时代。我们都可以归咎于错误——无论是华盛顿的傲慢、欧洲政客的腐败还是全世界银行家的贪婪。但总的来说,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宽容的政治在不断蔓延。”现代国际秩序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冷战和冷战结束等几次重大冲击,未来还将继续遭受重大冲击。但在可预见的未来,形成主权平等国家国际体系、以和平方式解决国际冲突的伟大原则将长期为人类所坚持,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合作协调机制也将长期存在并有望得到完善。从漫长的历史来看,局部政治无序时常发生,但全球政治体系总体上朝着有序的方向演进,这是幸运的,值得推广。
纽约的联合国大楼
综合观察以上10个方面的趋势可以发现,在本书所探讨的世界政治的五大终极目标中,安全、财富和自由这三大问题依然突出,但总体上趋于缓和。当前,世界政治最大的矛盾和冲突集中在社会平等正义领域,民粹主义应运而生并方兴未艾。与此同时,近几十年来,特别是冷战结束以来,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的跨国移民和大量难民,迫使地理相对孤立、宗教信仰不同、肤色不同的族群,几百年来一直比邻而居,矛盾众多,社会治理日益艰难。一些国家不同的宗教和教派认同、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侵蚀了民族团结和社会凝聚力,族群和教派之间的不平等和民族分裂倾向更加严重。社交媒体的发展、个人权利意识的扩大和社会道德的缺失威胁着这些国家政治信仰的一致性。
在这种新环境下,“和平与发展是当今时代的主题”的内涵和外延都发生了变化。在中国的政治背景下,“和平与发展是时代主题”和“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属于同一套相辅相成的话语体系。它们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得到了重申,其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世界政治的多样性和新趋势要求研究者视野开阔,关注和平与发展之外的其他话题,寻求综合分析的新框架。
追求人类和谐的政治理想永远在路上。所谓终极目标,就是一直追求却永远无法完全实现的目标。孔子说:“道也,命也;道必废,命必生。”道是行是废,不取决于我们的理想,也不取决于命运。我的理解是,“道”是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希望这本小书有助于从不同角度探讨政治“道”。
作者简介
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美籍华人协会名誉会长。他的主要教学和研究兴趣是美国外交、中美关系和亚太安全。著有《国际政治的理性思考》《中美战略疑虑:分析与应对》《大国关系》《大国战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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