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在啊昌的作品里可长可短,它由我们不同的视界和心绪决定。如果一千年显得短暂,那么我们有可能想象啊昌的雄心,时间总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就如夜幕降临,白日西沉的轮回,太阳不过是一个晓星。如果一千年显得漫长,啊昌作品中所指涉的现实中的悲悯,行为所度过的每一秒每一刻都颇具意味,受难者在度日如年中所承担的不幸哀鸣,在此时此地就显得如此真实和紧迫。
啊昌是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一个孤例。在他之前,从不曾有艺术家如此推动和象征着中国行为艺术的变化。可以说,在近几十年的中国行为艺术的起伏中,啊昌以一己之力,影响了艺术界对行为艺术的认识和普及,其作品在艺术史中留下许多经典的烙印,在今天已被反复检验和强调。即使新世纪之后,行为的低谷期,啊昌仍坚持每年几件行为创作,释放出强大的个人能量,独树一帜。尤其是对中国社会发展中底层的现实处境、精神指向、生存方式的介入,为我们留下了生动见证和批判性呈现,以及“啊昌”波及的余震。
啊昌的行为历程,亦如一本词典,它联系了两个由自然和现实组成的世界,线索丰富有力,语汇磅礴简练。然而,觉悟到这两个世界的对峙关系,便走上了揭开这些作品的思想道路。为与不为,一刻与永恒,隐忍与爆破,动静与开合的比拟。这两个世界,行动的个体的厚度、肉身力量、坚韧意志、智性方式,伴随着不断上演的现实事件的持续冲击,历史神话的反复演绎。
两个世界的交隔,在啊昌的作品中以身体的行动一而再,再而三地显现。肉身受难的形象,形成了极端又永生的美学,它象征着我们自身生命的历史和正在为信仰做出的付出与不付出。这些种种迹象,又由啊昌有意识的创造,以及通过啊昌的身体抵达。直至如今,我们所看到的种种看似不可思议的行为,艰难的过程,见所未见的美学,对生命意义近似荒谬的挑战,以及自然之道的轮回不灭。
(节选自策展人崔灿灿之评论«啊昌:预约的词典»)
前言艾未未我认识啊昌已过20年了,那时他还在云南。做《黑皮书》时看过他的一些早期作品,作品有种特殊的气质,是对一个状态的分离或是分解。这样的解构语言是建筑的,或者更直接,是属于他的身体的。他的早期的作品有某种象征意义和诗意表达,他从没有躲开这样的情趣,离不开对个人处境和社会环境的纠结,作品具有很强的形式和让人动颜的情意。
他痴迷一种肢体上的延伸,无论是通过一面镜子的折射,还是吊之于流水之上的一根绳索的端头的匕首。即便是室内的表演,也是将他个人的肢体和脑中的某种意念延伸,于观者的焦虑不安混杂在一起,使作品释放出强悍的震撼之光。他的每一个理念都由巨大的外在形式支撑,以人们熟悉的伤痕和血液,用对苦难的原始理解,挑战众生对生命和思想的冷漠。在通常想象中,啊昌每一次都忍受了常人不敢想象的身体体验,这当然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痛苦甚至危险。而现实中的人们,忘却了这些作品给他们带来的思考以及它的经验价值,只是在心里一味的琢磨作品的价格。
对啊昌自己来说,他每次做作品获得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做作品,他剩下的时间只是打游戏。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雇佣两个助手仅仅为了打游戏的艺术家。助手们只在他做作品的时候或不在家的时候,上机继续他的游戏。不得不提,这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听说他在游戏上所耗费的资本,可以在欧洲不同城市买下几栋大战前的别墅,啊昌对此了无兴趣。至今他还住在草场地的灰色工作室中,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
自编自演的“神话”
以及自己和自己较劲
——看何云昌作品心得
栗宪庭
啊昌的作品就是一目了然,但是每当我想起他的作品,我就有些感动。啊昌是那样一个瘦弱矮小的人竟然和一百个人摔跤,竟然和高压水枪对持30分钟,竟然企图拉走一座山,竟然企图移动阳光,竟然使用刀企图划开一条大江…。在平常人眼里,这些行为不是傻子,就是神经病。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诸如没有现实的功利性上,傻子和精神病的行为和艺术家的行为,是有相似性的,只是艺术家有意识地制造出一种行为,以表达一种生存感,而且这个行为和文化,和我们生活的现实有某些关联,可以让人想出更深一层的东西,就使艺术家的行为和傻子,精神病的行为区别开来,而产生意义。
啊昌的作品,使我想起《愚公移山》,想起《山海经》中的“夸父追日”“精卫填海”之类的神话。几千年来,这些神话一直是支撑和鼓舞中国人的一种精神力量。这也是一种人类的精神,因为希腊神话中也有西西弗斯,现代小说家加繆新演义《西西弗斯》,曾经在1980年代感动过许多中国青年。愚公,夸父,精卫,西西弗斯的行为,和啊昌的行为,具有相同的性质,只是愚公,夸父,精卫,西西弗斯是书本中的神话,而啊昌使用现代机械诸如大吊车,高压水枪和轮船,自编自演了一种现代神话剧,或者随啊昌的叫法——“成年人的童话”。
石头大不列颠漫游记|何云昌|2006-2007 |版权©️何云昌
《何云昌》
何见平
2006年9月23日,何云昌在英国北部小镇Boulmer随意捡了一块石头,用手举着这块石头,沿逆时针方向开始步行。2007年1月14日,112天后,他沿着大不列颠岛的海岸线步行了一圈,又回到了Boulmer,将这块石头放回原地。总行程约3500公里。这个名为“石头大不列颠漫游记”的行为,是所有何云昌行为作品中我最欣赏的。没有了何云昌很多作品中的肢体和血腥,但依然弥漫着何氏身体的语言,还增添了一丝的浪漫气息。
初遇这个作品时,我还在柏林的大学任教,一位俄罗斯的女生拿着关于这个行为的报道,来找我“求证”。她本人也是一位行为艺术家,在Rebecca Horn那里做一年的交流学习。我就在她炙热的目光注视下,读完那段不长的报道。盛夏来临前的柏林,工作室中依然凉爽舒适。这块石头却意外硌到了我。那想象中强烈悲伥的3500公里、单孑独行的身影,差点让我失态泪下。
这个作品对我的记忆,比他许多更知名的行为“一根肋骨”、“抱柱之信”等更深刻。我后来读到他的策展人崔灿灿的一段文字, 谈到艺术因为其“无用”,而超越了“拜物”;“因为一个奇幻的想法,而令艺术成为思考和启示”;这样的艺术“不可被收藏,也无法固定,不属于任何一个个体。”“艺术的浪漫、柔情和宏伟的梦属于每一个人。”令我深有同感,恰巧,崔灿灿也特别推崇“石头”这个行为。只是那时,我还不认识何云昌,也不认识崔灿灿。2018年夏天,在柏林。Aww问我,是否能帮他一个艺术家的好朋友设计一本画册。这几位才和我才开始有了交集。刚接手时,何云昌已经请人做好了一个设计版本,打印稿有二十厘米厚,是一本标准的画册。我阅读了所有的文字后,提出,是否能在表达目的上有一些改变。画册无法再现行为,就像画册无法再现油画原作一下。在我看来,所谓精美的画册、昂贵的纸张、将艺术家原作进行分色扫描、再现原作巨著,等等,只是诸如YC这种印刷企业的牟利说辞而已。书永远无法呈现艺术原作,这也不是书的目的。书的目的,有时可能只要达到记录艺术家历程,或者达到艺术家创作的思维呈现即可。书的目的,在掩卷翻阅时,和读者的感受融合后,才能达到。脱离了阅读的语境,书是没有意义的。何云昌的行为,表象上看来充满了视觉的血腥、躯体的痛苦,这一类信息的传递早已满格了。很少有人关注他在行为前后和其中的思考。这些行为的思考,在这本书的文字中都被整理好了,这些文字非但注释了何云昌的行为,更将他的行为用另一种形式固存下来,成为艺术史的内容。我希望能通过设计,将这一部分的信息传递作为重点。我将“画册”这个概念偷换为了“书”。血腥和痛苦很沉重,我又将纸张材质偷换为“轻松”。期待预埋“掩卷长叹”的阅读语境。2020年11月20日,柏林一根肋骨|何云昌|2008|版权©️何云昌《He Yunchang》
《He Yunchang》书影|Photo©️hesign,2020作者|何云昌主编|艾未未责任主编|崔灿灿设计|何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