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超 喂养一只肺

栏目:历史 2021-09-29 09:36:50
分享到:

40岁的张海超“目睹”了500多名尘肺病患者的死亡。

他身高一米,戴着眼镜,头发花白。他曾经是中国最著名的尘肺病患者。2009年6月,为了认定自己患有职业性尘肺病,张海超进行了肺活检,成为第一个“开胸验肺”的人,并成功获得赔偿120万元。

之后加入公益组织“大爱清尘”,看望患者,发声,提供专业支持和帮助。

张海超记不清他拜访了多少人,看着许多人越来越糟死去,以为有一天他会这样死去,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直到2013年6月,他接受了双肺移植手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这个群体的标杆和榜样。

“很多人羡慕我。”4月9日,张海超坐在院子里,说他周围的两棵杏树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在他的身后,在他的左边,是两栋80年代的老房子,随着他的出生、成长和“蜕变”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张海超走访病友家。 张海超参观了病人的房子。

他跑遍了河南和周边几个省份,除了交通费和30元一餐的生活补贴外,没有任何工资。很多人不相信。他们问张海超:你为什么要在没有工资的情况下做这件事?张海超说,他也是一名尘肺病患者,理解他们的痛苦,希望更多的人看到生活的希望。但他们还是不相信。

一开始,乔大峰也不相信。他不相信张海超会帮助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基金会”会帮助他们。

48岁的乔大峰是登封市赵骏乡的一名村民。12年前,当他在电视上看到张海超时,他被对方“开胸验肺”的动作震惊了。当时,乔大峰没有尘肺病症状,但因为曾在硅砂厂工作,怀疑自己患有尘肺病。

同年,他发现了尘肺病,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2013年,乔大峰病重,到北戴河某医院洗肺,花费近2万元。病情好转后,他回家务农,偶尔外出打工,但工资不够高,无法支付医药费。乔大峰有两个孩子,当时都在读书,都是靠妻子一个人打工。他感到憋屈和胆怯,经常偷偷流泪。张海超知道后,他向基金会申请拨款和氧气发生器。

“大爱清尘”志愿者捐赠设备给病友。 “大爱清尘”志愿者向患者捐赠设备。

获得奖学金后,乔大峰加入了“大爱清尘”,成为了一名志愿者。

起初,他和张海超一起参观,后来他也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参观。乔大峰发现很多人和他之前一样,不相信这样的事情,怀疑自己是骗子。有些人也害怕登记病人的基本信息。乔大峰记得有一次,他们去看望一个尘肺病患者,去之前都联系过他,但是到了门口,对方关上门不让他们进去。那是冬天,寒风呼啸,他们只好带着悲伤离开。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乔大峰想过放弃,但转念一想,更多的人在等待救援。

2015年秋,乔大峰病情恶化,出现气胸,咳血。张海超帮助他向基金会申请医疗援助。乔大峰去职业病医院住了9天,除了路费,一分钱都没花。据王克勤介绍,十年间“大爱除尘”累计救治尘肺病患者8万余人。

2018年后,乔大峰无法工作,但他并没有停止看望尘肺病患者。

很多时候,帮助尘肺病患者可以给他安慰,但当对方病情恶化,生活绝望时,他就会痛苦绝望。有一次,乔大峰去探望,看到病人躺在床上吃饭,喉咙下面插着一根胶带。他觉得很奇怪。对方解释说是因为咳嗽嗓子烂了。当他揭开它时,他发现喉咙下面有个洞。吃饭时,他从上面吃,从下面漏...乔大峰说话的时候突然哽咽了。

有时候,他们一结束访问,对方就去世了。

每次听到我的病人去世,乔大峰都会想起自己,也不知道他哪一天会这样离开。他的妻子不希望他继续看望他的病人,因为这会影响他的病情和情绪。但是,乔大峰觉得,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得死在家里,这让人更加绝望。

4月9日,张海超坐在凳子上算了一下,他拜访的500多名尘肺病患者已经去世。

转向和方向

2009年秋天,张海超获得了120万元的赔偿。

即便如此,他还是看不到希望。张发强还记得,张海超曾经跟他坦白过:“钱虽然拿到了,但不知道能不能花。”

夏天很好。每年冬天,他咳嗽,胸闷,呼吸沉重,但他不能呼吸。张莹莹觉得弟弟就像坐月子的女人一样,不能吹风,也不能着凉,冬天就不停地往医院跑。

2010年冬天,张海超因气胸住进了河南省胸科医院。期间,他遇到一位尘肺病患者,比他大几岁,吃不下穿不下。他一心想攒钱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

之前,张海超咨询过肺移植的医生,对方告诉他:你现在有钱了,要吃喝,先别想着肺移植。这一次,张海超意识到死亡触手可及,感到恐慌,开始认真考虑肺移植。

4月9日,张海超回忆往事说,他不愿意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死。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的婚姻会随着病情的加重而陷入困境。张莹莹记得弟弟刚查出尘肺病时,夫妻俩和儿媳关系很好,儿媳经常跑前跑后,但从不抱怨。事实上,他们的感情已经开始改变了。他的妻子王玲玲当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丈夫得了这种病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过去说话声音小而温柔,但后来她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刚开始两人时不时吵架,后来演变成冷战。然后妻子提出离婚,搬离了他们的住所。

2012年夏天,张海超接受了现实,与妻子离婚。刚开始,他不敢告诉家里人父母老了,女儿还小,他担心他们承受不了。张海超说,为了开阔父母的眼界,他赢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4月10日,张海超再次提到这段婚姻,称自己从未真正责怪过前妻。那时候,他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什么也做不了。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怎么能指望另一个人一天天地跟随他的生活呢?他们离婚后就没见过面了。

现在,他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对女儿的愧疚。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父母离婚了,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她变得自卑、敏感、内向。有一次,张海超带女儿去看一个节目,主持人问:为什么我妈要离开我爸?她十几岁的时候哭过。

张海超与女儿合影 张海超和女儿合影

2012年冬天,临近过年,张海超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他想在年底后去医院。正月初三晚上,因为疼痛,他睡不着。第二天,他走不动了,就去医院检查,发现肺破了,肺里的气体跑进了胸腔。

张海超说,如果是急性和压迫性的,人可能会走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做了穿刺插管,把胸腔里的气体放了出来。但是肺有一个破,出院前需要愈合。很长一段时间,他胸前插了一根管子,与引流瓶相连,举在手里,防止气体倒流,但裂口始终没有好转。

两个多月后,张海超带着引流瓶去了无锡的一家医院,准备在那里做双肺移植。

他在无锡呆了两个多月,终于等到了捐献者,也等到了改变自己尘肺病命运的时刻——2013年6月28日,近9个小时后,双肺移植手术成功完成。

张海超醒来后,几天几夜没合眼,有种恍惚和陌生感。

起初,他几乎不能动,他的手和脚似乎被绑在床上;搬到普通病房后不久,他就可以自己下床了;过一会儿,他可以自己下楼了。张海超说,他在无锡待了半年,动手术、住院、生活费花了50多万元。

回到河南后,没有留下多少补偿,但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爱和内疚

四年前,张海超在登封考察时,看到55岁的高淳步履蹒跚,呼吸困难,于是申请了制氧机。像很多尘肺病患者一样,高淳没钱做肺移植。病情加重后,只能靠氧气发生器维持生命。

尘肺病友家的吸氧设备。 尘肺病患者之家吸氧设备。

4月11日,张海超再次来到高春贤家,对方无法下床。张海超感到莫名其妙的难过。那天登封的气温十几度,高淳躺在床上,三件衣服,三条裤子,一床厚厚的被子。床边放着张海超四年前申请的氧气发生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与它相连的管子被插入高春贤的鼻孔,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氧气。

“如果没有氧气发生器,我就不会呼吸、吃饭或睡觉……”高春贤说。

房间很小,门口有个炉子,发出“咝咝”的声音,是高春贤用来取暖的。床尾有一个蓝色的罐子,里面装着氧气。用于高气压下的雾化,或断电时的吸氧。在过去的五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也从未走出这个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

他不敢走,走的时候胸口很紧,憋不住气,不敢蹲,蹲下来就起不来了。

十几年前,高淳还很强壮,在附近的山上加工石头。当时,他身高1.68米,体重120磅。他干活潇洒,把石头挖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磨,磨成固定的方块,再卖到其他地方加工成陶瓷。刚开始一年能赚几千块,后来一年能赚一万块。高春贤说,从小就怕穷,想多赚点钱,为以后的生活打基础,但不知道会伤害身体。

张海超说,当时很多人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会得尘肺病。

2013年,高淳出现咳嗽、胸闷、气喘。刚开始他以为只是感冒,没当回事。后来感冒药吃了也没有好转。儿子带他去郑州医院检查,才发现是尘肺病,已经到了尘肺病的第三期。

因为他是为自己工作,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地方要求一份声明。

第一次查出尘肺病的时候,高淳在高速公路上工作了两年。后来因为他经常上气不接下气,干不了重活,对方拒绝让他继续在那里干。从那以后,他只能在家种地和做家务。

起初,他可以自己走路。后来,他走不动了。当他生病时,他的妻子张聚华背着他跑去医院。她和丈夫时好时坏;要么跑去医院,要么回家。近年来,张聚华饱受腿痛之苦,但她每次都忍着。她担心她丈夫会受不了。

他们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三十多岁,在郑州工作。张聚华说,儿子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儿媳从来没有怀过孩子。去医院检查也要花很多钱。我女儿去年结婚了,因为她放不下家庭,负担很重。

这些年,高淳现在每个月都吃药,包括去医院,摆脱报销,他至少花了20万元,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孩子支付的。即便如此,他的病情仍在继续恶化。

4月11日,高淳半躺在床上,慢慢撕开脖子上的衣领和脚上的裤腿,露出了她瘦小的身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他说。

高春现 高淳县

2019年初,高淳因感冒导致气胸差点丧命,被送往医院抢救。那一次,他在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报销后,他花了56万。张聚华记得,当她的丈夫第一次进入医院时,他重120磅,出院时只有79磅。

从此,高淳不能吃辣椒、肉、油腻...当他吃的时候,他只能吃面条,米汤,蔬菜和盐...他的体重从未超过80公斤。

张海超说,很多尘肺病患者营养跟不上,体质下降,病情恶化,导致吃的东西多了,形成了恶性循环。从那以后,高春贤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他不看电视,躺在床上,偶尔听歌,刷手机新闻,或者在朋友圈写诗,鼻子里插着氧气管。

从一开始,高淳现在一天戴几个小时的氧气发生器,然后一天戴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到目前为止,制氧机已经使用了2万多个小时。

尘肺病有潜伏期,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平煤神马集团职业病防治所肺灌洗康复科主任李国锋表示,部分尘肺病患者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可以常年维持在正常范围,但也有部分人在几年内病情恶化,引发肺大疱、肺结核等各种并发症,与患者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有关。

每次,高淳心情不好的时候,儿子女儿总会安慰他:活着还有希望。

然而,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导致他经常感冒、咳嗽、憋气……这让他感觉像是在等死。他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发脾气,拒绝吃饭,说“我不想活了”。张聚华跟在后面,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偷偷地哭。但是哭过之后,她鼓足勇气给丈夫买了鸡蛋,煮了面条和粥...

困境与未来

在尘肺病患者的圈子里,很多人都羡慕张海超,他做了肺移植,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起初,乔大峰还羡慕张海超,幻想着有一天能做手术。后来他知道了对方每月的药费,想都不敢想。“手术是有风险的,但即使手术成功,你也无法养活自己。”乔大峰说,这个难度比尘肺病还难。

张海超在给病友捐赠设备的仪式上吃药。 张海超在向病人捐赠设备的仪式上吃药。

此前,乔大峰以为张海超不会再关心肺移植后的尘肺病患者,但实际上他还在走访帮扶。去年冬天,乔大凤遇到了张海超,发现已经一年没见了。他的头发突然变白了一半。“晁海怎么会有白发?当时他还不到40岁!”乔大峰惊呆了。

最近几年,张海超被生活困住了,但是当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每次他们在外面吃饭,张海超都会冲过去买单。

不管有多难,他总觉得自己的情况比尘肺病患者好多了。张海超说,尘肺病患者为国家和社会做出了贡献,但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得到治疗,找不到工作,也没有收入来源,这已经成为他们家庭的负担。

在此之前,乔大峰去找了一份工作,一家刺绣公司,招了很多残疾人。对方问他:“你生病了吗?”他害怕被拒绝,说他没病。但是当他去体检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肺有问题。“他们说,万一出现问题,气胸、呼吸、呼吸,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乔大峰被拒绝了。

每个月,乔大峰的医药费就要六七百。没钱的时候向亲戚朋友借,现在欠了七八万外债。几年前,他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一个月200多元,但还是杯水车薪。去年大学毕业后,大女儿去了北京工作,家庭情况略有好转。

高淳几次申请低保,都没有通过。他卧病在床,感到有一种负担。突然,他的眼睛红了,他哭着说:“我对不起我的家人,对不起我的两个孩子,我耽误了他们……”

多年来,有人坚持呼吁尘肺病患者:放开尘肺病诊断范围,将尘肺病纳入医保,设立政府预防救助专项资金等。王克勤说,十年来,“大爱清尘”在全社会普及了尘肺病常识,大力推进尘肺病防治公共政策。但是这项工作进展缓慢,很多尘肺病患者还在挣扎。

有些尘肺病患者感到绝望,尤其是在生活不能自理,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流之后。几年前,张海超成立了两个微信群,群里挤满了尘肺病患者、家属和医生...他希望他们在群里聊天,互相安慰,找到生活的力量和勇气。

张海超没想到的是,2018年,当他陷入生活困境,欠下一大笔外债时,组里的病人自发地给他捐了2000元。张海超没有接受,这笔钱后来成了基金,给有需要的尘肺病患者。

近年来,除了看望病人,张海超还对他们进行康复训练和心理咨询。有时候看到对方条件不好,会捐50,100,200,至少20元。当对方条件很差的时候,他帮他们轻松筹到钱,转发到朋友圈,能筹到一两千元。

张海超说他一次又一次地筹钱,这大大透支了他的信誉。

有一次,有人给张海超发信息,说他常年发尘肺病信息,让人觉得郁闷,对方决定屏蔽他的朋友圈。事实上,更多的人在不告诉他的情况下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海超早已淡出公众视野,但他始终没有走出“尘肺圈”。

4月13日,张海超赴河南栾川参加基金会活动。他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尽最大努力改变这个群体的命运,将来也会继续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