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比较文学 张辉|重提一个问题:什么是比较文学

栏目:民生 2021-11-28 20:4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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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辉,江苏南通人,文学博士,师从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教授。他的主要学术兴趣是文学解释学、文学与思想史、中德文学与美学的关系。著有《西方形式美学:形式美学研究》《审美现代性批判:20世纪上半叶德国美学中的现代性》《德国精神漫游》《冯至:未完成的自我》《文学与思想史稿》《如果我读书》等。他是《巨人与小矮人:布鲁姆选集》、《文化传播与文学形象》、《伯纳德选集》和《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术图书馆》的主编。他的试译作品包括《诗与哲学之争:从柏拉图到尼采和海德格尔》。

什么是比较文学?对于比较文学学者来说,这不是一个新问题,但无疑是一个难点和重点问题。英国比较文学学者苏珊·巴斯奈特在《比较文学批评导论》开篇就说:“任何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人,迟早都要试图回答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什么是比较文学?”

Basnight的说法,看似普通,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多余”。不断追问学科的定义、真实外延和内涵,难道不是任何学科发生和发展的必要前提吗?比比较文学学者更需要不断追问这样的根本性问题?哪个学科对本学科的研究范围和方法论没有最低限度的共识?对于她自己提出的关键问题,巴斯奈特本人不是给出了“最简单的答案”吗?——“比较文学涉及跨文化的文本分析,跨学科,注重跨越空时各种文学之间的连接方式。”她为什么要对比较文学学者做这样一个看似常规又有些“多余”的提醒?

显然,这与比较文学的基本特征有关。我们之所以要问“什么是比较文学?”这样一个“初级”和“简单”的问题,至少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与其他学科相比,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多少有些不确定性,至少不是根据时间、国家或对象本身。其次,比较文学的边界相对模糊。甚至可以说,比较文学不是字面上的不同文学的文学“比较”。它不仅具有英国比较文学的意义,还具有德国文学的意义。而所谓的“比较”,其实恰恰是为了鼓励寻找打破语言文化或学科界限的新方式和可能性。再次,特别是在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案例中,改革开放以来,比较文学的学科方法论在很大程度上被其他学科“征用”,比较文学似乎没有自己独特的方法论。

然而,比较文学的上述基本特征,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学科某些不确定和难以界定的方面,甚至其悖论性的学科特征超越了学科;另一方面也展现了这门学科最根本的人文品格,即它总是期望打破现有的理解文学乃至世界的圈子和规定性,但又总是试图寻求新的、更大的、更广的、更深的可能性,反对刻板印象、刻板印象、惯性和刻板印象。对于比较文学的基本品格,比较文学学者并不缺乏甚至没有基本共识,而只是形成基本共识。这构成了比较文学存在的重要前提。

在这方面,将法国学者布鲁内尔等人在《什么是比较文学》中给出的比较文学定义与本文开头引用的Bossnet定义进行比较,可能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什么是比较文学给出了比较文学的两个定义。第一个是这样的:

比较文学是一门有组织的艺术,是对相似性、亲缘性和影响力的研究。它将文学与其他表达或认知领域进行比较,或者将文学现象与文学文本进行比较,无论它们在时间和空上是否分离,而只要求它们属于几种语言或文化,即使它们属于同一传统。比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描述、理解和欣赏它们。

作者认为,第二个定义是第一个定义的缩写:

比较文学是从历史、批评和哲学的角度对不同语言或文化之间的文学现象进行分析性描述、有组织和有区别的比较和全面解释,目的是更好地理解文学作为人类精神的一种特殊功能。

巴斯奈特的《比较文学批评导论》出版于1991年,布鲁内尔的《什么是比较文学》出版于1985年。虽然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写作,在很多问题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对于“什么是比较文学”这个根本问题的回答,应该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实质性差异,甚至还有很多重叠的侧重点。至少,他们对比较文学的理解在跨越语言文化和学科界限的意义上是相当一致的,以更好地理解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可以说已经达成了基本共识。

这正如2011年出版的《比较文学指南》的编辑在该书序言中所说,虽然比较文学有韦勒克未能确立具体的主题和方法论所带来的危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比较文学的核心概念主要是跨学科、跨文化和跨民族/国家。这再次意味着,定义中所反映的比较学者对比较文学的基本观点,其实并不像人们想当然的那样千差万别。

虽然我们不能把比较文学的所有定义全部罗列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全部罗列出来,但在这里,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夸大人们对比较文学基本认识上的差异,或多或少是他们不尊重学科发展的结果,客观上否定了过去100年的研究成果。更有甚者,即便是被归类为所谓“美国学派”的雷马克,实际上也强调了超越国界和学科而普遍归于“法国学派”的“关系”:

比较文学是一门超越国界的文学研究。一方面,研究各国文学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它研究人类知识和信仰领域的其他学科,如艺术、哲学、历史、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宗教等。总之,比较文学不仅研究一个国家的文学与其他国家的文学的关系,而且研究文学与人类其他精神领域的关系。

我们这样说,当然不是要否认不同学者、不同研究方法、不同流派之间的差异,企图达到千篇一律。一点也不,一点也不。这是因为只有建立和认识到这一基本共识,才能有讨论问题的基础,才能共同遵循学科的必要规范,从而促进学科的健康发展。忽视甚至背离基本共识,似乎赢得了比较研究所珍视的开放性和多样性,但既不能保障学科发展的自由,也失去了学科发展的前提,使比较文学的发展失去了真正的根和源。

真正的问题是,要普遍认定比较文学的跨文化、跨学科、跨民族等鲜明特征并不困难。在极端看来,它甚至毫无意义。关键是要从已有的共识出发,深化对“什么是比较文学”这一关键问题的认识。

围绕三个核心词,谈谈我对比较文学的粗浅认识,以此来教我的同行和方嘉。

这三个核心词中的第一个是巴斯奈特、布鲁内尔和雷马克反复强调的“穿越”;二是“复数”;第三个是“他者”。这些关键词,以及与这些词相关的概念,看似司空见惯,但或许只是容易被忽视的常识,是应该建立的新共识。

先说“穿越”。这是谈论比较文学时不可避免的概念。也许由于缺乏反思,它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陈词滥调。然而,这是理解比较文学的前提。换句话说,无论英文单词的前缀是“cross”、“inter”还是“trans”,“crossing”作为比较文学关键概念中“比较”一词的翻译和转义,是比较文学成为比较文学的大前提。

在这里,带来新事实的不是跨越的方法和范式,而是已有的事实需要我们超越单一的视角,走出固定的语言和文化局限甚至“牢笼”。要准确、全面地理解鲁迅,不仅要理解“魏晋文章”,还要理解“托尼理论”;读叔本华虽然不是读《红楼梦》的必要条件,但要真正理解王国维早期的作品,尤其是他的《红楼梦评论》,不能忽视叔本华。就像读乔叟,你一定知道薄伽丘;阅读莱辛和歌德是同时阅读莎士比亚的必要条件。甚至在我们进入比较文学的研究阶段之前,我们就会像巴斯奈特所说的那样,“一旦我们开始阅读,我们就会超越界限,进行各种各样的联想和联系,这些联想和联系不再局限于单一的文学,而是在歌德所谓的‘世界文学’中阅读,这是一种伟大而庞大的大写文学空”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对于比较文学的学者来说,仅仅停留在一个安全稳定的思想和文学观念的恒定位置,实际上意味着学科的停滞和学术生命的死亡。如果说这对于其他学科来说有些危言耸听,对于比较文学来说,“不跨越就等于‘死亡’”,或许是对事实的恰当描述。总是跨越不同的语言和文化,总是努力打开另一个观察和思考的角度,这是比较文学的命运——或者说使命。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比较文学被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苏元熙誉为人文研究的第一把小提琴。

承担这个艰巨的使命,心中有突破的欲望肯定是不够的。越级的意愿永远代替不了行动,越级的可能性始终建立在对多维世界、多元文化、多元自我、多元文学的通过努力获得的实践理解之上。这一切,其实都需要我们先成为某个特定领域的专家,再去玩曲看剑,可以从专业到博通,再从博通回归守合同。这才是比较文学的真正境界?!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谈第二个关键词“复数”。

比较文学的世界永远是一个多元的世界。正是因为它是复数,才有可能穿越。正是因为“总是大于等于二”,才获得了比较的初始起点。多元思维使比较学者特别愿意学习善于发现和理解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以我们对西方的理解为例。一般认为,西方与东方是相对存在的,特别是与由美国、德国、英国、法国等发达国家组成的中国。我们甚至有所谓的“中西比较文学研究”课程和学术方向。乍一看,这种笼统的西方观念似乎没有错。但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看,“西”并不是一个单数。首先,对于中国来说,在跨文化意义上,第一个“西方”是印度,而不是西半球那些位于大西洋两岸的国家。正因如此,王国维将近代以来大规模进入中国的西方思想称为“第二佛教”。其次,西方不是铁板一块、千篇一律的。正如卡夫卡和里尔克虽然用德语写作,但他们不是德国人一样,他们生活的所谓“西方”,实际上是西方的东方,在宗教上不同于西欧,在宗教上不同于天主教和新教东正教地区,在文化上不同于西欧的西方。第三,西方自身对自身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差异。比如启蒙运动时期的德国人在文化上都崇拜希腊,但温克尔曼的希腊是“宁静而伟大,高贵而朴素”,莱辛的希腊是“尖叫的希腊”,尼采的希腊是具有酒神精神的“醉希腊”。

比较研究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帮助我们认识这种“多元的希腊”和“多元的西方”,从而不停留在对西方的肤浅认识上。而且,比较研究会让我们看到人性和文化习俗的复杂性,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僵化的观念所主导。这是更高意义上的比较,也是更高意义上的飞跃。

上面提到了第一个关键词“交叉”和第二个关键词“复数”。事实上,这两个词,从不同的方向,促使我们从哲学层面理解“什么是比较文学”这一重要问题的不同维度。前者强调比较研究开拓语言、文化、国家和学科边界的必要性,以及开拓的新可能性;后者使我们能够从理解世界的复杂性和差异性的角度,进一步理解比较研究的归属。比较本身不是目的。认识生动具体的文学文本和现象,进而正确面对和进入世界和人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也就是说,比较研究,通过跨越,不仅仅是从根本上告别简单的思维,更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人,通过理解他人来更好地理解自己。因此,我们可以在这里讨论第三个关键概念“他者”。

比较,尤其是跨文化比较,意味着一定有他者,没有他者无从谈起。当我们谈论“他者”时,我们可能会想到法国犹太哲学家列维纳斯,他以“他者”的概念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哲学大厦。对于列维纳斯来说,他者高于存在,它也与总体性概念大相径庭甚至对立。从中国儒家哲学的角度来看,“他者”也意味着“仁”这个重要的道德概念具有一定的本体论意义。因为,不止一个人,“仁”的问题就能浮现出来。还有,因为不止一个人,我们就有了上面提到的多元存在,我们就有了如何面对一个不同于自己的存在主义者的问题。这种哲学思考,如果扩大到跨文化交流和对话的意义,无疑会给我们如何面对不同文化、不同文学带来很大的启示。

在列维纳斯的哲学意义上,他者既是我们自身存在的前提,也是我们自我认识的前提。也正是在列维纳斯哲学的意义上,我们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到超越自我、实现世界多样性的必要性。甚至,我们可以改写我们对比较意义的固有理解。

“比较”,在另一种哲学的意义上,是所有刻板印象和僵化观念的反义词。致命的反面。它与“一个方面决定”的意识形态观念格格不入,与文化上的沙文主义相抗衡,在自我意识上符合刻板印象。在这个意义上,“比较”意味着我们可以超越现有的关于世界、文学、生活、文化的套路和陈词滥调——所谓的刻板印象,进行隐喻性的“释放空”和“重置”,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为世界留下更多的可能性空。

2018年12月5日的一份草案

12月15日第三稿

*本文原刊《浙江社会科学》为2019年第二期,《外国文学研究》和《中国社会科学文摘》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