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0日,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发布消息:“我们非常悲痛地宣布我们的前主任傅高义教授逝世。傅高义教授于1973年至1975年和1995年至1999年担任该中心主任。他是我们中心真正的守护者,博学的学者,好朋友。我们会非常想念他的。”
中国的坏消息引起的反应和情绪强度甚至比大洋彼岸的美国还要高。为什么中国人怀念傅高义,哀悼他的离去?他是1973年第一个从深圳罗湖桥进入中国大陆的美国学者。他也是世界上第一位对中国改革开放进行实地研究,并在书中进行系统阐释的国际学者。他是为数不多同时出现在《新闻网》《人民日报》《新华日报》的美国学者。十年一剑完成的《邓小平时报》,让他在中国家喻户晓。然而,傅高义的中国印记远非《邓小平时报》所能概括。
依恋中国
1930年7月11日,傅高义出生于俄亥俄州特拉华州的一个犹太家庭,1950年毕业于俄亥俄州的威斯康星大学。在他最后一本书的序言中,傅高义这样描述他的青春期:
我从小就意识到战争的严重性。我父亲是犹太人。他从波兰来到美国。而他的两个姐姐则和丈夫孩子一起留在波兰,两人都死在纳粹集中营。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十五岁。当时,我们学校的初中和高中在同一栋楼里。几乎所有比我大三岁的男生都上过战场,大部分我都认识。当时美国刚开始有电视机,但新闻主要是通过广播获得的。我们每天听新闻,希望听到胜利的消息。家里有儿子上战场的邻居在窗边挂小旗,一颗星星代表一个正在服役的孩子。和我们的邻居一样,我们都期待着他们平安归来。我们中学的几个学生在太平洋抗日战争中牺牲了。
战争结束后,我们都相信全世界必须团结起来,避免另一场战争。战后不久,我上了大学,同学中有参加过二战的老兵。一些大学老师告诉我们,为了防止战争,我们需要更多地了解其他国家,并学会与它们合作。战后,我的学校和其他大学都增加了外国课程。这不仅有利于外国,也有利于美国。我们意识到,为了让美国人生活在和平之中,我们必须与世界上其他国家保持更好的关系。
二十一岁那年,我和男同学应征入伍,准备去韩国打仗。我接受了四个月的战斗训练。一些一起训练的朋友在朝鲜牺牲了,我有幸被送到美国一家军事医院,在部队里为精神病人服务。我决定攻读社会学和精神病理学博士学位,因为我认为这份工作非常有趣。战后,我从大学退学了。
我一直记得二战末期的教训,那就是美国人要想和平相处,就需要和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平相处,这就需要对其他国家的人有更深的了解。在我完成博士论文的时候,哈佛大学的弗洛伦斯·克鲁克霍恩教授告诉我,你的知识还不够,因为你从来没有出过国。她告诉我,如果我们想对自己的社会有深刻的了解,就必须出国体验文化差异。她建议我去日本,帮我申请两年博士后奖学金。第一年学语言,第二年去拜访日本家庭。我看到这是一个了解外国人的机会,马上就同意了。
1958年,傅高义去了日本。几年后,傅高义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日本新兴中产阶级:东京郊区的工人阶级及其家庭》。通过这部作品,他“成为美国最前沿的关于现代日本的观察家之一”。
傅高义
1960年,傅高义从日本回到美国,在耶鲁大学任教。没想到,机会竟然来了。
20世纪50年代,研究中国的美国学者很少。一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对美国关闭了大门;另一方面,当时一些美国政客希望台湾省“反攻大陆”,认为没有必要努力了解新中国。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人们也害怕“红色中国”。因此,许多大学没有扩大东亚研究。傅高义后来写道:“在许多美国大学,虽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和作家都在教授关于中国的课程,但他们对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了解不多。”
20世纪50年代末,大多数美国人开始意识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将长期存在,麦卡锡主义正在逐渐消失。然而,当时“几乎没有美国学者能流利地说中文,也几乎没有美国学者能在研究中使用中文或日文文献”。一些美国大学已经开始重视培养研究中国问题的人才。“当时,哥伦比亚大学、密歇根大学、华盛顿大学、加州大学等一些大学希望扩大对中国的研究。他们决定招聘和选拔几名年轻学者。”哈佛大学的费正清也是这些求道者之一。
此时,有学日本、有社会学背景的傅高义的出现,正好满足了费正清等人对未来中国研究者的需求。
1961年,31岁的傅高义来到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开始学习汉语,以及中国历史、社会和政治。他的中文老师是中国语言学之父赵元任的长女赵汝兰。“她对发音要求很严格,所以我们的学生应该比别人有更高的水平。”“今天回过头来看,我们的规模虽然小,但在培养人才方面,与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的历史脉络非常相似。”
傅高义很幸运地加入了中国研究人员的“先遣队”,他们将在未来产生巨大的影响。后来他自豪地说:“因为学中文很难,所以想学这么难的语言,肯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所以,当时无论是国务院的工作人员,还是大学、研究机构的学者,研究中国的人都是美国社会的知识精英。”
这位立志从事中国研究的年轻学者很快给自己取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傅高义。“我知道,在中文里,‘义’也意味着高道德标准,这正是我想要追求的。”
在20世纪60年代,
读报看广东
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关于当代中国研究的信息非常少。“当时我不能去大陆做研究,因为对所有人都不开放。有人选择去台湾省,但我觉得台湾省肯定是对大陆有偏见的。相比之下,香港更客观。此外,在香港做研究的一个好处是,当时有很多人潜入香港,他们从内地带来了更多的消息,所以香港是一个相对不错的选择。”
1963年,傅高义离开香港。由于资料收集的困难和各种条件,“我决定不研究全中国,而是研究广东,因为要采访的材料和人更多”。
他开始系统地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中文报纸,包括《南方日报》、《广州日报》和《羊城晚报》,并邀请了一位刚从广东来到香港的年轻人作为助手。“我从1949年到1963年几乎看完了所有的《南方日报》,他也跟着看。如果我不明白,问他是什么意思。”两年多来,傅高义和他的助手们每天都诚实地阅读报纸和研究资料。
1969年,傅高义出版了《共产主义下的广州:一个省会的规划与政治》,详细介绍了社会主义改造和土地改革的过程,在当时的美国影响很大。费正清称之为“社会学家从外部世界研究共产主义中国的杰出典范”。
与当时聚集在香港试图报道大跃进失败的美国记者和长期“潜伏”收集情报的美国特工不同,傅高义及其学术团队比大多数美国人更早意识到中国与美国和世界的关系将逐步扩大,学者们并不想抵制中国的发展,而是准备与其更好地交流。
做研究,
游历广东70多个县
上世纪80年代初,广东省与哈佛大学所在的马萨诸塞州建立了姐妹关系。当马萨诸塞州州长得知傅高义写了一本关于广东的书时,他任命他加入一个委员会,研究马萨诸塞州的姐妹关系。这位前马萨诸塞州州长在访问广东时,还邀请傅高义做陪同翻译。有了这样的机会,傅高义能够与当时的广东省高层领导有更多的沟通和交流。“他们想让外国人来广东投资,但当时广东的投资环境不是很好。省领导认为中国人写的书会被视为对外宣传,不会被相信。如果有知名大学的外国教授来广东写书,可能对外国人很有说服力。所以他们邀请我去广东做研究,觉得如果能写一本书,对广东也有好处。”
傅高义随后接受了邀请,但前提是他自己支付费用,以便保持研究的独立性。
傅高义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
1987年,傅高义去了广东。当时广东省经委为他的研究调查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经委主任是张,后来成为国家领导人。
傅高义在广东呆了7个月,去了广东70多个县。“没有第二个外国人有这样的机会从广东内部考察这个省,所以我觉得更有责任记录这个省的很多细节,努力把广东的发展提供给西方学术团体。”
那年夏天,傅高义的儿子史蒂文带着父亲和继母夏洛特·伊克来到广州中山大学。他回忆说:“20世纪80年代确实是见证中国转型的不可思议的时刻。我父亲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夏洛特说一口流利的粤语,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组合。他们可以与来自不同行业和不同地方的人交流。”“我陪同父亲和夏洛特去当地的工厂和公社进行了各种实地考察。我和夏洛特有时会抱怨那里的条件,那里没有空钥匙,只有简单的食物,但父亲并不气馁。他特别喜欢与人交流,追求新知识。”
1989年,傅高义完成了《向前一步:改革中的广东》一书。这是外国学者第一部全面研究和报道中国改革的专著。本书对广东改革开放的动因、性质、过程和前景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研究。这本书和《二十年前共产主义下的广州》这本书,前后相继,正好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广东当代史。
回忆起这段经历,有点后悔没有见到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任。说:“我很佩服任。他原本在辽宁,后来去了广东。他的思想非常开放。正因如此,他和胡耀邦的关系很好。”
一本给美国人的书,
在中国引起轰动
2013年1月18日,邓小平南方会谈21周年。一本名为《邓小平时报》的书在中国正式发售,首批印刷的50万册以1空的价格认购。
此前,该书英文版在美国发行后,也引起广泛关注,被誉为“了解当代中国的必备之作”。2012年3月,本书击败基辛格的《论中国》,获得2012年莱昂内尔·盖尔伯奖。
就在那时,傅高义突然为中国人所知。“本来是给美国人写的,现在在中国引起了轰动。”
很难想象这本书的中文版,64万字,是傅高义70岁写的,80岁写完的。令傅高义遗憾的是,他从未见过邓小平本人,也从未与他交谈过。在书中,他记录了自己最接近邓小平的经历:1979年1月,在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的招待会上,傅高义离邓小平只有几步之遥。由于音响效果不好,我听不到邓小平和他的翻译通过扬声器在说什么。“那里有点嘈杂,但他说话很小心,像个士兵。每个字都读得非常认真和正式。”
哈佛大学的“中国先生”
傅高义在哈佛大学被称为“中国先生”。采访过他的中国记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傅高义温文尔雅,可以说是一个把儒家风范浸在骨子里的美国学者。
直到晚年,傅高义一直坚持用中文接受采访。傅高义的普通话很好,大部分卷舌音都能不做作地发出来,他还时不时用儿化音修饰自己的中国口音。美国《人民日报》前首席记者文贤回忆说:“采访中,傅高义的汉语词汇并不完美,但足以清晰坦率地表达他的观点。他说,‘真正的朋友应该坦率地交谈,实事求是’。他脸上热情、慈祥的笑容和流利的中文,给记者一种与中国学者交谈的错觉。”
傅高义在哈佛校园的家是一栋两层建筑,布局简单,有东方文化。在他的桌子上,有一本习近平的《治国论》。这位老教授精通中国的世界。他泡茶,招待客人。他的杯子上印着“× ×有限公司”或“× ×会议”的红色汉字。
有人问他怎么做国学,傅高义回答我“拉关系”。“和人交朋友,让他们慢慢明白我的目的,不是判断对错,或者纯粹地去认识。人们对事情的看法并不都是一致的,但都需要理解,尤其是‘同情’他们,从他们的角度去学习。要了解不同人的看法,我觉得这是一个学者的治学方式,一个有人情的学者应该这样做。当然,我‘拉关系’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或者其他,而是做研究,了解真相,了解实际情况,了解人们的想法和感受。”
《纽约时报》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建议傅高义为了经济利益,毫不犹豫地接受《邓小平时报》英文版的删节,以便在中国大陆出版。后来,俄亥俄韦斯特里安大学校长写信给报纸说,在这本书在中国出版之前,傅高义与该大学签署了一项协议,将中文版的所有版税捐赠给他的母校。
“我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特拉华长大。20多岁的时候,我从这所大学毕业了。这所大学很小,但我对它有很大的感情。”傅高义向俄亥俄州威斯康辛大学捐赠了数百万美元的版税。“哈佛大学很有钱。我没有必要向哈佛捐款。”
我希望中日两国能够改善关系
除了希望留下一部学术传世之作,傅高义还不断介入现实。他曾说:“作为一个美国人,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一个日本研究的专家,我对研究中日关系有非常有利的条件。我希望为加强中国、日本和美国之间的友好关系以及亚洲安全做出自己的贡献。”
2019年,傅高义出版了《中日:面向历史》,回顾了1500多年来中日政治文化联系的历史。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傅高义写道:
到了2010-2011年,发现中日关系变得如此糟糕和危险后,我想我应该帮助两国改善关系。我知道两国之间有一些基于历史的严重问题。我有很多日本朋友,我希望日本会成功。我也有很多中国朋友,希望中国成功。如果两国能够改善关系,这对两国人民都有好处。
我相信我能在改善中日关系中发挥特殊的作用,所以我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我是唯一的外国人。我写了一本关于日本的书,成为日本的畅销书。我还写了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成为了中国的畅销书。
我想如果我能写一本关于中国和日本历史的书,两国可能都会有一些读者。一些中日专家对双边关系史的了解比我多得多,但我希望我对中日关系的客观认识能有助于两国关系的改善。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我阅读了所有能看到的相关书籍,学到了很多知识。真的希望这本书,根据我个人的知识写出来,能帮助中日更好的了解对方,让西方更好的了解两国关系。
我没有天真到相信只要中日两国人民相互理解,两国关系就会自动改善。美国发生了内战,非常了解对方的南方和北方,正对着对方;在日本,有着相同文化背景的群体之间发生过内战。中国也不例外。但是,我深信,直接了解和面对历史,对于愿意改善关系的两国领导人来说是有益的——他们可以很好地利用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解决问题。尤其是对中国人来说,历史问题在处理对日关系时尤为重要。
现在中美关系这么紧张,我觉得日本可以起到沟通中美关系的作用,中日关系的改善也有助于减少中美之间的误解。不用说,今天的中日关系比我七年前开始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多了,这让我很欣慰。然而,两国之间仍然存在一些严重的问题。我希望他们能找到更多符合双方利益的合作方式,继续改善关系。我希望我作为一名学者的努力将帮助两国领导人,他们希望为改善关系做出贡献。
傅高义的儿子史蒂文说:“我父亲热爱中国和中国人民。他一直希望中国能与日本和美国建立更好的关系。为了实现这一愿景,我们三国的下一代还有很多工作要做。”